這個星期,應該是我這兩年裏最低潮的日子吧。
我回家痛哭了一場,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睡不著,只窩在被褥裏發了一個下午的呆。孤寂和害怕,在小小的斗室裏舖排成一片無盡的海洋,而我只是一隻用紙摺成的小船,在狂風猛浪裏不起眼地掙扎。何時會淹沒,何時會消逝,我不知道。
傍晚接到你的電話,終於,所有的委屈都在聽見你聲音的那一瞬間爆發了出來。但,你不能久留,早晨的操課很快就要開始。只能殘酷地拋下我一個人獨自咀嚼著自身的筋疲力盡。悲傷,像緩慢運鏡的電影,漸漸籠罩了整個房間。
沒有你的世界,所有的苦我只能夠一個人來嚐,這個世界顯得如此黑暗和淒冷,風雨淒遲,我質疑自己孤身在這裏流浪的理由。抬頭望望天空,前方一朵烏黑的濃雲阻住了我的視線,同時在這大地落下了大片陰影。我極目遠眺,想要分辨眼前的景象,卻只是徒勞無功。前方,那座高如惡魔城堡的烏雲後面,究竟是一片平靜汪洋,還是仍舊夜高風狂?
是的,我已失去前瞻的銳利目光,和穩健的步伐。好像淋過一場大雨,獨自一人躲在滴著水的樹蔭下,哆嗦著單薄的身子不知道該怎麼樣跨出下一步。好希望你在那裏,在明亮而溫暖的前方,伸一隻手拉我過去。好希望你在我身旁,抱著我讓我痛哭一場,然後告訴我一切都會過去,明天醒來的時候陽光就會燦爛如初。好希望你會為我圍一圈避風港,告訴我人生不是只有這一條艱辛的路可以走,就算外頭風大浪大,仍然有一個地方無風無雨……。
我用僅有的力量掙扎,用所有可能的語言安慰自己,卻感到風張狂地伸著魔爪過來。令人不解的是,哭過之後,那一夜我卻睡得很寧靜。
也許事前我就有著不好的預感?不然怎麼會在清晨的夢境裏哭著醒來。夢裏,我們一塊兒去了趟冒險,你拉扶著我攀爬巨大的岩石,所有的伙伴都已不見,只有我們為了生存沒有退路地向上爬著。危險,我是那樣地感知到危險的存在,拒絕繼續前進,你空出一隻手來拉我。還沒有接觸到你的掌心,便見你從高聳的岩石上滑落下去。掉下去,掉下去,下面有多深啊。我嚎啕地哭起來,叫救命,怕自己終於是失去你了呵。我們的朋友跑來,拼命救了我下來,我只是失去理智地要他們去尋你救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哭著向你滑落的方向跑去,那裏是一片森林,我狂奔著穿過。你已經被朋友包紮起來,只露出一張臉,臉色看起來很蒼白。你沒有怎麼樣對不對,求求你沒有怎麼樣,求求你活下來,求求你……。
嚎啕大哭中慢慢醒來,才知道是一場這樣真實的夢境。
原來自己,不論對這分愛情有多麼大的信心,潛意識裏仍是那樣恐懼失去啊。
而我,從踏出中正機場候機室的那一天開始,就開始了獨自一人的冒險。這樣的一場冒險會以什麼樣的結局昭示,我們並不清楚,只能懵懵懂懂地懷抱著美好的夢想上路。一失手一摔跤,夢想破碎一如泛著美麗光澤的碎硫璃。尖銳的角,還傷人得疼。
睡醒了,還有現實要面對,面對現實的方法就是把結了痂的傷口再一層一層撕下來給人看。於是第一次,我在B的面前落了淚,一哭起來就不可收拾。B也不刻意安慰我,任我抽抽咽咽低聲哭著,理智而真誠地分析著前因後果。結束談話之後,我獨自跑到樹下大哭了一場,看見兩隻松鼠追趕著奔過春天的草坪,一隻腹部橘紅的鳥兒一啄一啄地漫步過去,一陣風吹過來粉紅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我擦擦眼淚,走回實驗室,繼續未完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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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殘酷地回了H的信。「請離開吧,你要的我給不起。」
從H受傷的語氣裏,我也受傷了,剌出的劍用同等的力道戳進自己的心房,安靜無聲的鮮血緩緩滲出來。這回我沒有喊痛也沒有哭,只想要默默受著,如H在我南方的那個城市。
驚覺成長,不僅僅是慢慢習慣殘酷現實的擺弄而已,同時也被迫重覆練習著擺出冷酷的姿勢。社會操弄著我們,我們掌控著社會,這是一個沒有收斂的循環。
這樣的想法讓我悲傷。社會化的過程,原來是用鋼鐵把自己柔軟的心包覆起來,再鑄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用來應付生命裏無法預期的不忍和絕決。
你說,長痛不如短痛,這樣對H是比較好的。我不知道,但如此希望。希望自己的殘酷下刀的,是H心裡不該滋長的癌細胞;希望,時間真會癒合一切的傷口;希望,信裏說不出口的一句「祝你幸福」,會有實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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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一周。這一篇週記修修改改寫了一周。
只是一周,七天。我好像已經在這個孤寂的世界裏轉了一圈。被信任的長者殘酷地責難背叛,既而用冷漠的語氣將H隔絕在我全部世界的外面。被動與主動之間,竟然只有殘酷二字填得進去。
傷何可療,只藉遺忘。我這樣以為。
卻在讀到「千年一嘆」裏的一句話時,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遭遇過一次重大車禍,骨頭斷了,多處流血,但最後發現,臉上受傷的地方成了一個大酒窩!」
你厚厚的信適時到來,超重,你補貼了好幾張郵票。我讀了又讀,一字一字細細地讀,以指腹緩緩摩娑過,牽牽纏纏的想念。傷已傷過,哭也哭過了,接下來,就把一切的傷痕都當作酒窩吧。
亦如此祝福H。
3-17-01 Ni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