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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

 

 

於是,這是公路。我似在追尋全然未知的遙遠,卻又不可測的觸摸原有的左近熟悉。


──舒國治.遙遠的公路



  騎著機車遊盪的時光裏,總是你看路,我看風景,硬生生把一段旅程剖成兩半。事後追憶起來,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擁有全部的路程,總得要兩個拼湊半天又爭執半天,才能把這樣遊盪的午後還原個大概。而即便是經歷了這樣還原手續的出走,在我們重新審閱相片時,仍然少不了某種固定形式的爭論:我說相片中的這棵大樹座落在我們買酸梅的那庄小店之旁,你則辯稱大樹位在台九乙支線往烏來的路上,而酸梅小店則座落新台五線……。

  這樣的爭論當然沒有終點。因為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不會再回到曾經走過的那一條路上。即使走上了同樣的一條路,也多半是為著一個不同的目的,再不會遇見同樣的那一棵雨後停滿飛蛾的老榕,或是同樣那一家老婦坐在昏暗店內打盹的賣酸梅的小店。

  但我始終弄不懂的是,多年之後的某一天,我們總會不經意地,遇見彷彿相同的那一棵老樹,滴著雨的樹下,翅膀上長著眼睛的飛蛾或飛或棲,把我們嚇一大跳,倉皇而逃;或者那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家小店,用同樣的紅色蓋子塑膠桶裝著半滿的酸梅,甚至連店裏老婦臉上的皺紋,都和我們記憶裏的曾經不謀而合。但你很確定,我們從未來過這一條公路(其實是這一個公路編號)、這一個村鎮(其實是這一個名字)、這一座山(其實是某一條公路的終點)……。


 
  騎著機車,我們行過城市,走過村落,攀上山巔。夜裏的都市總是迷人,昏黃的街燈映照著無人的紅磚道,行道樹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與風做怎樣的私語。而平時忙碌擁擠的四線大道,變得沉默而溫柔。從中山北路到仁愛路,從敦南大道到重慶南路,我越過你的肩膀,不注意看什麼,什麼卻都跑進腦子來:安全島中間一只獨坐的石椅、獨亮著溫暖燈光的咖啡館、一隻躡手躡腳轉進巷弄的虎斑貓、一片楓香的葉子緩緩轉著圈落下來……這些你都沒有看見吧,我用大大的安全帽輕撞你的安全帽(其實是想用頭去撞你的頭啊),想知道你看見的視野。然而風呼呼地吹過,我說的話你聽不見,你的回答我也聽不見。失去言語的溝通,我們在同時同地,開啟了兩段全然不同的旅程。

  「路,長長的路,白漆劃成的線,路燈連成的光陣、和遠方或紅或綠的交通號誌。偶爾也會看見遠方很黑很黑的天空,以及融化在黑色天空裏的山稜線……。」後來你說。



  路,推移著我們也引導著我們,身旁的景物似乎變了,又彷彿還停留在同樣的風景。這種感覺在山裏奔馳時尤其強烈,像一道熾眼的白光,直擊入我們的大腦裏主控感官的那一個區域。金瓜石、瑞芳、暖暖,彎曲的山徑帶領我們展開迷蹤,每一個叉口我們減速下來做冒險的抉擇:左轉,還是右轉,恍然竟像是場賭局。轉過一個大彎,高大叢集的工廠霸道地占據全部的視野,我們彷彿置身在恐怖片的場景之中,而這樣一個晴朗夏夜所製造出來空寂的氣氛,更讓我們對身旁這些不知廢棄與否的建築物充滿無窮的想像。又過了十幾分鐘,我們發現道路兩旁只剩了黑暗,小小的車燈投射著路面,其餘俱不可知。從偶爾傳出來的蟲鳴,我想公路旁邊正是森林,無盡無窮的森林。但這也儘止於猜測而已,臆想背後,我們等待著下一個綠色路牌,如沙漠裏的旅人等待下一片最豐美的綠洲。

  那是七夕的夜。那是唯一一次,我覺得你我看見的,是同樣的道路,和同樣的風景。

  後來天光下我們刻意行經同一條山路,卻再也尋不回那一夜的心情,那些森林、公路、工廠,和路上踽踽獨行的背影,也神秘地失去了魅惑的色調。



  青春,我們耗費了這麼大部分的時間在路上奔馳,從山林到村鎮,溪澗到城市。我突然想起來村上春樹寫過的:「萬物都在那裏生長,然而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隱隱覺得在我們的生命裏,這一段一段的公路,也是那真正存活過的東西,柏油一層一層鋪上去,覆蓋了一排一排的輪跡。我們行過的輪印,再不復見。

  然那轟轟的引擎聲,卻會在每一個青春燃盡後的雨夜,如同伴隨閃電的雷聲,迴盪在你我心裏。



Nicer
9.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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