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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居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想起妳。



  那年去妳的小屋,在台中。我們在妳的屋裏鬧了一整晚,吃從小吃攤裏買回來的加熱滷味,喝一點啤酒,講整個晚上的話。講些什麼?不外是些大學新鮮人的老話題:修什麼樣的課,玩什麼樣的社團,認識什麼樣的新朋友,或許,還加上一點談什麼樣的戀愛,心動怎樣的男孩之類的話題。

  或許妳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有點羨慕吧。



  高中時候,我們總是一塊兒坐公車回家。妳天生愛笑,在公車上常常為了一個無聊的笑話笑了整個車程,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逗著妳笑,然後兩個人笑成一團。那些時候我幾乎忘記黑板角落的那個數字,正隨著夏日腳步的接近,一日一日地減少中。考大學填志願的時候,妳在台北的藥學系和台中的醫學系裏抉擇不定,最後還是聽從了父母的決定(或者也是妳自己的決定呢?我們竟然從來沒有談過這件事情),離開了我們自小長大的台北市。至於我,留在台北,持續著通車上學回家的規律生活。



  進入妳的小屋,見妳巧心的佈置,讓這個不小的空間,徹底地變成了「妳的家」──對那個年紀的我們來說,這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情呀。妳對這個空間,有了完完全全的掌控權,再也不用屈就於家人父母的選擇。家具的擺設、自己喜歡的海報、朋友送來的小裝飾品、喜歡的洗髮精沐浴乳、碗盤杯具,甚至是房子裏迴盪的音樂、香精的味道、收看的電視節目……啊,看在從未在外獨居的我眼裏,這種自由是種多麼大的享受啊。



  那個年紀的我們,總是急著想長大,不是嗎?雖然,有時候也會懵懵懂種地意識到,成長的本身,並不一定是件快樂而順利的事情。人生的路只有愈來愈困難,而恣意放縱的青春從來不會回頭。可是,脫離了制服所束縛的高中生活,我們是多麼想要痛快地投入到新鮮人的生活裏頭去呀(那不是成人世界的開端嗎?),並且亟欲在這樣的探索裏定位一個與眾不同的自己──帶一點點可以被允許的叛逆。



  那一夜之後,我有了一個夢想:夢想著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個空間,一個我可以盡情佈置的,完全屬於我的「家」。我想要有這樣的一個房子。我的胃口很小,我知道自己賺不了什麼錢,短期內不可能「買下」這樣的一個房子。那麼租賃也無所謂,只要那是我的,獨屬於我的,也完全屬於我的空間,就足夠了。

  這個夢想,一直要到我畢了業,出了國,才真正實現。而且是徹徹底底地實現。




  進到這個房間裏的時候,放眼望去是空盪盪的。一個嬌小的廚房,具體而微。木板架成的書架和書桌,和裝了兩扇拉門的大衣櫃。我放下六十幾公斤的行李,一個人,趴在地毯上,哭著睡著了。

  第二天去買家具。初至美國,薪水還沒開始領,什麼東西我都覺得好貴,心裏連預算多少都沒有個底。買了一張床墊、一把椅子、一盞鹵素燈、一支電話和答錄機,就花了不少錢,輪到買餐具的時候,根本就顧不得喜不喜歡了,只買得起便宜又耐用的。又過了一個月,我才又去添購了一張茶儿、一個電視機和一個置物櫃。現在的我很難想像,身為文明人的自己,竟然過了一個月沒有電視的生活──我並不真的喜歡看電視,只是一直以為這是一個現代家居的必備品。。


  那時候家附近有家雜貨店,專門販賣一些廉價的雜貨──大從家具,小到零嘴都有。我總一個人去逛,想要撿一些便宜東西回來。買過一些廚房用品──鍋碗帖板什麼的,浴室用品──浴簾水杯之類的,還有一些辦公桌文具用品。原本對於這些小東西我都有很高的期望,在百貨公司裏我一遍又一遍逛著陳列架,想像著哪一套碗盤擺起來最別緻,哪一套床罩組最有氣氛,哪一組家具又最大方實用──自己買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拈拈手上薄薄的幾張綠色鈔票,我心一橫,不再去想過去那些美麗的夢,又搬了一套三夾板DIY小書架回來。

  那時候我覺得做決定好難,像是一場金錢和喜好的拔河。而且勝利的往往都是我的錢包,而不是我心裏喜歡的東西。想起曾經有的夢想,心裏總是有點失落。



  我不喜歡房間裏地毯的顏色,是暗沉沉的綠色,不顯髒,可也看不出溫暖。可是我沒有能力去改變它;我不喜歡房間裏光線昏暗,可是我沒有太多空間擺我喜歡的桌燈;我也不喜歡房間裏的百葉窗,但我沒有辦法換成飄逸的窗簾。我想要一張溫暖的大沙發,可是我沒有空間來放置它;我想要一張餐桌,也沒有地方擺設它;我還想要一個小花園,或者一個小陽台,讓我的盆栽至少可以曬到陽光……。想要的東西很多,還有很多東西我都不滿意,可是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更滿意,唯一的方式就是適應它。



  我們都希望自己是有品味的人。但何其悲哀地,在現實的生活裏,我們發現品味很多時候是建築在經濟層面上。資本主義的社會裏,品味並不全然代表了個人對好壞、美醜的價值判定,更多時候它代表的是一種妥協──自主判斷和消費市場的角力。除了還沒領薪水的那幾個月,我並不是沒有錢把自己的這個小窩佈置得「更有品味」,可是每次我都會想起那筆錢可能更好的用途──一趟長途的旅行、更好的電腦裝備、讓自己安心的存款數字、永遠不能夠滿足的其他慾望,諸如更好的手提電腦、數位相機什麼的。



  我一直深深相信著一句話:「幸福不是獲得你所想要的。而是當你發現,現實不是你想像得那麼美好的時候,即時起來適應它。」從這個角度看起來,我想我是幸福的。我的蝸居難得有一紊不亂的時候,我的用品是從大賣場裏廉價購來的,我上個月才撿回來一個別人丟棄的床墊(以便把兩個床墊疊在一起),這所有的一切讓我的蝸居看起來平凡極了。但這個小窩裏散落各處的是T一次一次為我寄來的中文書,充作食物箱的快遞紙箱裏充滿著母親送來的愛心,天花板上懸掛著好友送來的螢光星星,書桌底下一盒一盒的是T寄來的手書,還有電視機前的「跳舞機」。每當我讀書、煮飯、寫信或是玩跳舞機自娛的時候,啊,我覺得非常非常幸福。



  於是我想起了妳。那時候的妳,賃屋獨居的妳,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煩惱,和幸福嗎?那時並不懂得要問妳。

  或許妳並不曾有過罷。畢竟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也太幸福了,父母是我們全部的經濟來源,也因此妳我都不曾有過這種掙扎和考量。但是有一天我們都要長大,都要真正的獨立──經濟上抑或精神上。



  我的夢想仍然在那裏──一幢森林裏的溫暖小屋、原木的餐桌、大而舒適的沙發、冒著火光的壁爐、格子花紋的桌巾、高腳杯裏的紅葡萄酒、滿屋的愛和笑語……。我相信這個夢想終有一天會實現,但不是現在。現在,我有我的使命,也有我的侷限。我喜歡我的蝸居,儘管它並不完美,卻是我最溫暖的家。


Nicer
8.21.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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