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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我熟練地拿起電話,播了你的手機號碼。

 

你沒開機。遠端不知道在何方的電腦主機傳來清麗卻冰冷的女聲,然後是你的聲音。請留言,你說。就像每一次心中模擬好的對話接上答錄機,我一陣慌亂,全部設想好的溫柔或氣憤都隱匿無蹤,停頓在掛電話和留言的矛盾空隙中。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是我。沒事。打電話給我。」

 

你跑去哪兒了呢?連手機沒開。恐怕根本是出門忘了帶罷。

 

從來我沒有擁有過一支自己的手機。台灣手機流行並且普遍起來的時候,正是我離開的那幾年,沒來得及趕上這股熱潮,倒是發現所有的親朋好友,包括我那八十歲的老奶奶,都配備了一支個人手機。公共電話因此成了大街上奇異的裝置,還有朋友算給我聽:「妳看,我使用xx公司的xx計畫,用手機比公共電話便宜……」。

 

我隻身在美國,生活圈子小得可憐。除了實驗室裏的同伴,(而我們朝夕相處)沒有太多朋友需要時時連絡,要找我,不是在家,就在實驗室,手機對我來說,沒有需要的空間。也因此我從來沒有興起配一支手機的念頭。其實我的父母,還有那八十歲的奶奶,又何嘗真的需要手機呢?只是這個社會是如此,潮流是如此,於是人人有了手機……。

 

有了手機,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得近便起來。可是,親愛的,我們並不因此不寂寞。相反地,有時候,我會覺得,手機是給寂寞的人用的。因為寂寞,所以害怕寂寞,所以我們亟欲與這個世界其他的部分保持連繫。我們想觸碰別人,身體以及心靈,可是我們沒有辦法。我們甚至不知道擺一個怎樣的姿勢才能擁抱,我們也不知道怎樣的管道可以觸往一個人的內心──一個重要的人,在這嘈雜的世界裏某一個重要的人。於是我們發明手機,把自己變成一具無線電發射台,向外不斷發送著「我在這裏」「我在這裏」的訊息,彷彿不如此做,世界就會遺忘我這個人的存在,而我因此蒸發消失。我們都害怕這種感覺,不是嗎?

 

對每個人來說,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而我們渴望在這裏,與某個人抱個滿懷──並不僅只是物質世界的連結,而是靈魂的、意志的、內在的關聯。許多夫妻過了一輩子,之間的連結卻很淺很少,並不是他們不渴望,而是他們並不了解到自己有這種欲望,或是理解到卻沒有辦法在對方身上得到。他們之間建立的,更大程度上是外圍世界的關聯:一紙結婚證書、一些共同的財產、幾個生命的結晶、柴米油鹽的生活……。我並不是說這些是不重要的;相反地,我以為這些聯結是人們之間真實的靠近和擁有。就像手機所帶給這個世界的一樣。可是,有沒有那麼一點可能,除卻這些世俗的必然的關聯,人們之間可以建立一種更強大、更熱情也更親密的連結?那種我們不需要呼叫,也不需要宣告,就自然而然知覺的靠近和觸及?

 

好難,你一定這麼想。我也如此覺得。也許這是我們一生都不可達的境地。但你可曾經想像這樣的熱情呢?夢想與某一個人之間建立這般從靈魂底層的深交,夢想這種強而有力的默契,想像與她的靈魂翻騰纏綿──我說與「她」,而不說與「我」,因為我深知我們還沒能夠達到這般境地,未來能不能達到,我不知道,畢竟我們只是兩個非常普通的人,不比我們父母熱情,也不比任何人接近天啟。可是讓我們夢想罷,夢想超過手機所能連絡的現實,我們還可能擁有另一些性靈的溝通。當我知覺那一刻來臨之時,我會狂喜的。我相信那是永恒的愛情,而再沒有什麼俗世的東西能夠阻隔我們的默契。

 

我並不悲傷。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用各種世俗的方法聆聽彼此、擁抱彼此、感覺彼此同時溝通彼此,也許,只能說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真正地真正地靠近。所以此刻,還是讓我在你的手機裏留言罷。沒事,你跑哪裏去了呢?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只是試圖連結這個實體世界中的我們,只是寂寞。打電話給我,我在家。

 

Nicer

6.10.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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