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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一之後

 

  鐘聲緩緩地、沉重地響了起來。

  大片的草地上已坐滿了人,更多的學生從校園的四面八方聚集過來。騎自行車經過的金髮男孩停了下來,爬上總圖書館白色的矮牆坐下。腳踏車靠著牆角也坐下了。一束一束,一朵一朵的長梗紫花排成一圈,陽光將它們的顏色完全地倒映在水面。音樂響了起來,人群靜了,只剩下鐘的聲音彷彿還在偌大的校園裏迴盪。

  我坐在那裏,感覺風吹過的微動。

  親愛的,竟然一直要到一個星期後,我才有勇氣提起筆來記下這場劫難。九月十一日,四架客機在美國東岸被恐怖分子所劫,其中三架撞擊紐約世貿大樓和華府五角大廈,另一架聯合航空客機疑因乘客反抗而墜毀賓州郊區……。

  九一一,九一一……新聞節目裏猜測著這個日期和緊急求救電話911的關聯,我呆呆地坐在電視前面想:那又何必,那又何必?難道美國人能夠忘掉這個傷痕嗎?就像根在台灣的我們,不會忘記九二一大地震一樣。

  而地震尚且還是天災,避無可避,這場屠殺卻起自人心。


  所有的電視頻道,重覆地播送著世貿大樓化為灰燼的那一個瞬間。親愛的,不知道為什麼,九月十一號那一天,我所感覺到的就只有震驚而已。你說我冷血也好,無情也罷,那一刻我所能感到的僅僅是如此而已。我一直在反省,是不是因為這畢竟不是我的國家,紐約畢竟不是我的城市,而傷亡的名單中沒有我的親友所致?

  隨著新聞鏡頭遇見一個一個可歌可泣的消防員,深入一個一個破碎的家庭,我開始感到悲傷。這已經是事件發生第二天以後的事情。你不能夠想像,我是怎樣一個人坐在冰冷的電視前面,默默地流著眼淚。然而人生就是這樣,震驚過後,悲傷過後,我們的日子還是必須好好地過下去。即使是失去至親的人們,也要繼續與生活搏鬥下去。

  親愛的,我知道潛意識裏自己仍然是恐懼的。生命這麼脆弱,人心這麼險惡,我們隨時隨地有可能會死去的。如果我死去,你將會好好地生活下去嗎?如果你死去,我又能不能夠堅強地獨自行走呢?我沒有答案。你有嗎?


  布希說:「我們會找出必須為這件事情負責的人,包括那些包藏他們的人。我們要處罰他們。我們要討回公道、正義。」

  美國人民群情激昂。民意調查裏,超過七成的人民贊成發動戰爭──即便波及無辜。

  美國國會以壓倒性的票數通過支持總統使用必要的武力──只有來自加州的Barbara Lee 寂寞地投下了反對票。可以想見的,責難的聲浪蜂湧而來。

  美國各地針對阿拉伯裔的仇視犯罪一波一波傳來。


  親愛的,實情是怎樣我不了解,可是從媒體上我所看到的,是一觸即發的戰事。透過戰爭,透過死亡,美國人民要「處罰」的對象,難道是那些流離失所、飽受長年戰爭威脅的阿富汗百姓嗎?或者是美國境內眾多的阿拉伯裔,或是伊斯蘭教徒嗎?


  An eye for an eye leaves the whole world blind.


  九月十一日的校園燭光哀悼會上,面對這樣的一則標語,我的內心激動不已。白色的棚子內,學生組成的義工隊正發送著墨綠色的布條,我要了一條來綁在臂上。他們告訴我說,綠色,是伊斯蘭文化裏代表和平與團結的顏色。

  很明顯地,在這座校園裏,反省和反戰的聲音,比美國本土其他任何地方,都來得響亮而清晰。在大多數美國民眾仍然憤慨激昂,心中充滿復仇情緒的此刻,「要求和平與公義」的聲音已經藉著學生報紙和反戰組織的成立,在校園的各個角落散播開來。這並不令人意外。從越戰到波灣戰爭,柏克萊校園一直都是反戰抗爭活動的重要聚點。這一次,柏克萊又將在這次的事件中扮演什麼角色?沒有人能夠預測。我只希望,所有意見的表達,在這裏都能夠被完全尊重、和平傾聽。

  親愛的,對這座校園,我想很多人都誤解了。我相信,這個校園的傳統不是反戰,而是自由表達,以及接納各種不同的聲音。就像Barbara Lee所代表的,一種不同的思維,不同的考量。誰知道今日被謾罵為「叛國賊」的她,會不會是歷史上真正的智者?


  樂聲漸緩。但,就像加大校長Berdahl在這場聚集了一萬兩千人的追思會裏所說的:「讓我們在這裏,肩併肩心連心,將我們遭受的痛苦釋放,讓生活依照既有的常規運行下去。」我低下頭,思索這句話背後的深意。釋放並不代表遺忘,要求和平也不代表放棄正義;相反地,正因為明白傷痛的深刻,我們更要仔細而理性地決定下一步。

  陽光靜靜地從濃厚的雲層後面照射下來。鐘聲再度響起,像從山的那一方傳來。聚集的學生一個一個站起身來,向校園的四面八方散去,趕兩點鐘的課。我看著金色頭髮的男孩跳下來,騎著腳踏車越過圖書館、物理系館、鐘塔……,漸漸地看不見了。

  大草坪又恢復了平靜。而我突然很想寫這一封信給你。



Nicer
9.20.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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