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保.安康
台南永康‧砲校‧觀測通訊砲科預官學生。
這是你現在的身份。
託弟弟為你買了「永保安康」的火車票,現下才知道你人便在永康。我從沒去過那裏,卻想像那兒是一個陽光滿溢的古城,遍地有微紅的狗尾巴草搖曳。空氣很安靜,常有稻穗微香;天色很安靜,偶有雁鳥盤旋;綠色的嘉南平原說,這裏很豐美。築在我的想像裏頭的城,你喜歡嘛?
永康,永康。至少有個令人貼心與安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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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到砲校以來,每天,你都能夠打給我好幾通的電話。不知道是我身在台灣,還是電話連絡真的比成功嶺方便許多的緣故。電話一多,寫信便懶了起來,連地址都是過了好多天之後你才告訴我的。到書局去買了信紙信封,再到郵局購齊郵票,接續著給你寫下去。編號四十三,第一封寄往永康的信,短短地用水藍色標準信封緘好,投遞。
我在台北的高風裏,赤足坐在白色窗台上,悄悄將思念曬在窗口,讓卷毛了腳的雲投影在我的裙擺。風來,鈴鈴噹噹散了一地的,原來還是和海那邊同樣的掛念。
所不同者是我已到家,如一紙小舟靜靜泊在港裏。這裏沒有驚濤沒有駭浪,所有的只是溫柔懷抱的灣,我在灣裏隨波起伏,怔忡裏,愛情的思念亦只是微波,昇起,落下,昇起,落下……。
然後月光漫了整片晚空,我在波浪起伏裏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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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離台前的最後一個星期,我來到台南永康。
奔馳的夜色裏,相聚的渴望和離別的在即交織成一片獨特的迷離。是不是因為這樣,難得下雨的台南,竟零零落落地掉起淚來。
問路,再問路,終於來到光影流動的永康,來到你寬闊的校門口。和我想像裏不同的,永康竟是這樣一個繁華之地。我探頭往你的學校裏頭望,也不知是黑暗,還是另一種莫名的阻隔,我望不進去,那是我永不可及的禁地。你只是指了郵局給我看,小小的座落在校園一隅,卻是日後我們鴻雁往來的唯一管道。我再望一眼,再望一眼,川流不息的車燈模糊了我的視線,車燈閃爍裏,我卻彷彿望見了那個壓放著我的信的櫃檯,以及你的信的紅色郵筒。
一封封的信件是一把把的鑰匙,用來開啟彼此的心靈。於是,拆信的那一剎那,我總是聽見你的心情散了一地的聲音,他們如若久困籠中的鳥兒,一旦得到自由,就急翅撲出。是撲向我的懷中,還是但求自由奔放?
寫信的過程裏,我將生活肢解開來,隨意拼湊著寄給你。你是否重新組合出了我的生活呢?
整個周末,我們便在台南縣市閒盪。安南的海濱,海風把我才剪短的髮撥亂,海上一島一島養著蚵,相近而不相連。我們都是孤島呵,在茫茫人海中漂流的島。我忍不住在風沙裏擁抱你。你呵,你知道我多麼害怕漂流嗎?這大海呵,是沒有邊際沒有方向的,我不知自己將隨流漂到哪兒去。你牽纏我,好罷,那麼我便知道我們航行的方向,那麼我便生出勇氣。我緊緊地擁抱你,感覺你的心跳和呼吸,呵,我多想深深記住呵,記住你的味道你的聲息,記住此刻風的鹹味和浪的奔狂。我們已經不再年輕了啊,我們沒有太多青春可以揮霍了啊,等待,等待,待至何時?
興奮地拾了十幾枚貝殼,你跟在身後捧了滿手。只帶一枚回去罷,你說。於是我們蹲在沙灘上細細挑起來。每一枚都完美,都捨不下。細細看起來,卻又是每一枚都有缺陷,小小的裂痕,小小的斑點。都不一樣,也都一樣,風的聲音呼呼響過。
永保安康,我想在這貝殼上寫下,紀念你在永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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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裏送你回砲校。匆忙之中,連再見也忘了說。其實不是忘了,是不敢,不敢在同學面前失態,因為我知道這再見一說出口,過多的淚水也會潰堤。
此一別,不知何時能見?何處得見?
你和同學說著話走遠了。我們的車向前滑行,在濃厚的雲層裏返北。再見,再見,我在心裏大喊。開始胃痛頭痛心痛,不知道是感冒還是悲傷,而我只是靜靜坐著,只有當陳昇的歌聲從收音機裏傳來的時候,我別過頭去抹掉一滴淚水。
12-25-00 Ni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