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聆詠詠，長大的聲音

第三週，準備寄出第廿五封信。你說收到了十九封信，卻只讀了七封，因為讀信需要情緒，嶺上的生活卻多得是壓縮過的時間乘上毫無私密的空間。心疼你的縝密仔細，將我每一個夜晚的一筆一劃放在心底來收藏。

每日中午時分，我總愛在校園裏走走。可以用忙碌的生活掩住思念你的氣息，我卻願意時時刻刻把你放在心底，不要忙碌麻痺了愛情的感覺。這感覺是甜蜜也好，痛苦也好，總是凡人如我最深刻的擁有。所以總是在忙碌的實驗室生活之中，抽一點時間給自己，在這個美麗的秋天裏，以眼所觀以心所聞，記錄下來一紙一紙付你。正好，上星期來過的冷鋒一天一天遠離，天色清朗一如無痕的湖面，楓樹的葉子幾已變色，銀杏開始變黃，鐘塔前面成排的樹把葉子落得一片不剩。是真正的秋天了喲，你知道嗎？你的來信上說，在嶺上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沉思，更沒有優美的環境可以思考。我撿拾了一片銀杏的葉，壓成書籤，想為你保留一季美麗，在這樣的美麗裏，沒有你與我同行，固是遺憾，我卻要加倍收藏，釀成美酒，將來留一半予你同醉。

呵，這樣落葉的季節，對你們來說，卻是苦差事一件吧。在你的來信裏，你細細說著去打掃營區後山的過程。你說你們用臉盆一盆一盆將落葉用人力接力往後山外面倒，把可以用機具做的事改用人力，反正兵閒著也是閒著。想像如斯情景，其實，也有它有趣的一面呢。若說葉落知秋，你們該是最能夠體會秋色的人了。

這一個星期，對台灣來說，卻是名副其實的多事之秋。看在我們這些海外遊子的眼中，又何嘗不是痛心疾首呢？更何況，你還在那裏，為著保衛這塊土地而努力著。能企求什麼呢？只能說平安吧。我們愛這片土地，知道有比直接上陣殺敵更適合你我報效國家的方式，但是人生有很多宿命是不可解的。於是你上了成功嶺，做你口中所謂「肌肉強健的行屍走肉」，而我將愛情懸掛在太平洋的洋面之上，受冰冷的水花濺擊。我們不願意，但我們甘受，因為身在此五濁惡世，這便是生命呈現予你我的情境，而我們必須在身觀體受的過程裏，學著領受生命中深沉的緻密。親愛的T啊，竟然一直要到你入了軍中，我才能體會古人所詠的「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其中的深意呀。

不過，這樣看待愛情，似乎又顯得輕忽了些。我們只是凡人，渴望一分關心和體念，希望在此塵世上，依靠一個相知相惜的靈魂。相知容易，相惜卻難，如何相惜又是更難。這個星期，我終於將蕭麗紅的「白水湖春夢」讀完，一直細細咀嚼的，是春枝留給自己的那一個夜晚，是那個夜晚背後深刻的愛情，和不忍傷害亦不願怨懟的心情。愛情，要占有是容易的，真正能夠站在對方的位置考量，然後醒悟地放手，才是艱難所在。讀到這樣的情節，我總要慶幸自身的幸福，並慢慢開始珍惜似水長流的感情。也是因為這樣，接不到你的電話的夜裏，縱然必須帶著空虛入眠，亦可以釋然：知道你只是忙碌，並不是將我自心窩袪除，如果我因思念而苦，你又應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生活的無奈和窒礙呢？

如果你不必排隊打電話，就可以有更多休息的時間。

如果你不需為我擔心，就可以有更鬆弛的心情面對壓力。

如果我也不需為你擔心，就可以更專注於自己的學業，為我們的未來舖一個厚實的基礎。

「別趕著排隊打電話給我了，好罷？」聽見你過度操勞的聲音，心疼地說。

你說：「傻呀！我也和你一樣期待著兩人說話的時間的，儘管只有短短的一兩分鐘，卻是一日精神活力的來源。」又說：「在嶺上並不會時時刻刻想著妳，因為知道妳會過得很好。卻在每一個脆弱的時刻第一個想到妳，知道妳會在那裏給我撫慰；也在每一個快樂的時刻想到妳，希望有妳在身畔一起分享。」

聽到你這麼說，我總要快樂地哭起來。卻不得不承認，因為距離讓我們習得了堅強，以及珍惜。愛情不是要我們時時刻刻膩在一起而遮住了彼此遠望的視線，雖然我們是那樣地依賴著對方的依賴：因為被依賴，我們知道要好好看顧自己，好好愛自己。正如兩莖相依相攀的藤蔓，只有兩者皆堅實地成長著，才有開花結果的一天。

為你訂了下週返北的火車票。原本你說不必的，我卻堅持要為你做些什麼。不在你身畔，如果，連可以做的也沒有為你做，是自己也會心慌的罷。更何況，每一個週末週日，是我最期待也最快樂的時間呀。我聽你述說著軍中生活種種人物云云，彷彿陪你見識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你亦聽我說著一個星期來的點點滴滴，失敗成功，歡喜悲傷。在恍惚的錯覺裏，我總會以為你就在我身畔，一回頭，就會見你真摯的笑意。同樣的錯覺裏，我以為，從來，我們就沒有分離過。

是沒有分離過的呀。六千多英哩只是物理上的，心的距離，卻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分隔我們的海洋，在此刻，也不過如水塘一窪，舉足即過。

我想起了「白水湖春夢」裏「回到滾燙如沸水的人世」的鐵夢。在流連往日、瞻望來路的顧盼之際，面對俯仰之間的溪壑山河，即便知世如沸水，亦要以身試鍊。因為「眾生大怨，才是汝放身命處」啊。

11-04-00  Ni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