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F：
懇親完之後就收到妳的信。妳說看了妳的W，也幫我問候了T。他們都很好，只是每個人都光著頭穿著土綠色制服，妳還真分不出來誰是誰呢。又說真不知道他們是去報效國家還是去坐牢。
親愛的F啊，難道不知道，除袪所謂的個人特質和Identity，是軍隊用以掌控軍人的重要手段嗎？如果我們是管理軍隊的人，相信我們也會採取同樣的手段的。然而，人與人之間的Identity，難道真是存在頭髮衣飾上的嗎？還是這樣的紀律和要求，會抹煞掉他們所擁有的Identity呢？我不敢說百分之百不會，但讓我們相信我們所選擇的男子罷。相信他們都懂得自己心底的堅持，因為我們，與他們，都不再是青春躁動的十八歲少年了，經過這麼些年歲月的歷練和洗淘，還有並肩走過的歡笑悲傷，我們應該都已經學會了認識並保有清明澄澈的自己。
說到這點我便慶幸自己擁有的優勢。這星期是他們上成功嶺後的第一次放假，也是這兩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有機會和T如往日一樣長談。看不見他的人，卻加倍感覺到他溫暖的內心。落雨的夜裏，我細細探問著營內生活的點點滴滴，從他的描述裏，我讀到的是一個和往昔一模一樣的體貼心靈：對自己、對家人、對朋友、對我，還有對營內同袍和長官的諒解與體會。縱然有辛苦也有挫折，T還是T，並不因為環境的改變而有所不同。這是他的內存人格和價值觀，這是造就他之所以不同的特質。
相信W也是這樣的吧。身為他的同學這麼些年，我是可以很深刻感覺到他的成長的，從當年一個急公好義卻略顯浮躁的男孩，長成一個堅強熱忱的男子。內斂去了的脾氣，轉化成深思熟慮的智慧。正因如此，妳也不要太為他擔心了罷，我知道他會好好照顧他自己。
說不擔心是假的，正如我對T也有許多莫名的擔憂。尤其，是在對軍中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無怪乎妳會急切切地寫信來說，W在操課的時候受了點小傷。同樣身為女人，同樣身為一個站崗的女人，我是完全可以體會妳的感受的呀。那種無處可去亦無處可匿的擔心呵，總是如黑夜裏綿綿密密的雨絲，一針一針落在心裏。一直要到真正確定他沒事了、又是健健康康跑跑跳跳了，才能真正放下心來。妳是那樣一個處處貼心的女孩，不像我總是大而化之，那樣的雨，一定連續下了好幾夜罷。
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是很難令人適應的，即使是我，也要花上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漸漸習慣沒有T的電話的日子。上一個星期裏，有三天我都沒能接到T的電話，儘管已經告訴自己不要去期待，還是在心裡殷殷地等望著。一直要等到夜真的深了，知道T已經開始下午的操課，再不可能有空閒打電話來了，才能夠在空曠的感覺裏入眠。等待難熬的日子裏，也有拿起電話播到他連上的衝動，卻在拿起話筒的時候，在理智的控制下又放了回去。我知道T是一直將我放在心底的，他若沒有打電話來就必定是忙得沒有時間了，那麼我又何能打電話去擾亂他規律的作息呢？
大洋兩端的分隔，我已經用了很長日子去調適，如今尚是如此心緒，對妳和W過去時時相見相守的戀人來說，一定是更重大的轉變罷。但，淚流過了，擦乾淚水還是有自己的生活要好好地過。妳知道W也不希望妳難過憂心的。
有空的話就多寫寫信給他們吧。正如我說過的，身體的疲勞與辛苦可以忍受，心靈的孤寂才是可怕。而只有我們可以陪他們走這一段路。當T打電話來，說他收到了我寄去的九封信的時候，那語氣裏的喜悅之情，是即使盡力掩藏也遮掩不住的。T說：「如果告訴別人說，我的信多得讀都讀不完，不知道會讓別人有多麼羨慕呢！」由此可見一張薄薄的信箋的魔力了罷。如果，這樣的一紙訊息，能夠讓他有一日的好心情，或是一夜安眠，我會願意一直寫一直寄，直到他退役的那一天為止。
而我是完全可以了解收信的快樂的。在我獨身一人初至大洋這端的那季，在電話對我們來說太過奢侈昂貴的時節裏，我也曾經那樣期待過信箱裏的一箋一紙啊。雖然Email更為便捷快速，但所能帶來的安慰和喜悅，卻絕對不同於真實的字跡。撫著他書寫過的一筆一劃，知道他隨之緘封的，還有我們歷久彌堅的愛情啊。後來電話和網路變得方便起來，我們便也停止了寫信寄信的過程，但那卻是我留學生涯裏，最溫暖的回憶之一。那陪我渡過許多個寂寂長夜的一百多封信，至今仍是我感到孤獨時候的最佳良伴。總是在一再閱讀的過程裏，我找回自己的初衷，還有支持的力量。
這樣的滿足，和力量，如今正是他們所需要的。縱然T總是太忙，沒有時間寫信給我，我仍是一夜一夜書寫著。這樣的抒發同時讓我更認清了自己的心底的堅強。
經過兩個星期，T已經很適應營內的生活，知道何時應該明哲保身，何時又應該挺身而出。他告訴我，如果說他真的在這個過程裏得到了些什麼，那應該是面對壓力的態度和方法吧。聽他說這樣的話，我感到欣慰，不知道W是不是也這樣和妳說著同樣的話呢？
放假的日子總是短暫，很快他們又要收拾行裝搭上南行的列車。不知道對妳來說，這一次的別離是容易了些還是更困難了點。對我來說，雖是不捨，卻不再憂慮：我知道他們會將自己照顧好，我知道他們會將我們放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知道最淒厲的風雨已經過去，而陽光在我們相守的信念裏。
好好照顧妳自己，好嗎？
10-28-00 Ni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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