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想飛

 

  舊金山的午後,陽光靜謐地籠罩。一貫冰涼的海風,吹在身上竟然感覺有些兒溫暖。

  該回家了。或者是離家呢?我已經辨別不清。

  如果說,這也算是一趟旅行,我想,真正遊歷的,是自己過去這三年來,未曾有時間沉澱和自省的成長。不知道是誰說過的,人沒有翅膀,卻總是想飛,如今想來正是自己的寫照。這一飛,飛過了大洋,遠離了愛情和親情的所在,不知不覺過了三年。

  三年之後,我又一次站上金門大橋,感覺風從腳跟掠過的溫度。母親穿著台灣冬天的厚外套,站在身旁牽我的手。這裏的夏天,向來如此,我轉頭看著母親說。她說這是父親最喜歡的天氣啊,清爽爽的天空,涼颼颼的海風,大海,和山。

  已經不記得初來的時候,如何抱怨這兒總嫌太低的夏日溫度,和太乾燥的空氣。失去雷陣雨的午後,我端坐在房裏窗邊,眺望反光的海面。我想念,非常想念,那個亞熱帶的海島上,猛擊而墜的夏雨,為燥熱了一個上午的土地,攜來幾許爽快的清涼。我和你,找一個涼亭避雨,讀書、講話、或者午憩。我說,我們去旅行,我們去流浪,好罷?你沒說話,我知道你心裏笑我天真,卻還是絮絮地訴說著想飛的夢想。

  人沒有翅膀。那時候我並不知道。




  夜裏我熄了燈,母親發現我天花板上發著螢光的星星,很興奮。想買,也給弟弟佈置一片滿布想望的夜空。我說,這很便宜的,到處都有得賣。包括台北,我們的城。

  那個城,台北,夜空並沒有太多的星星。新光三越的樓頂,尖尖地比星星要亮,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北極星的地位,成為台北人指認方向的指標。北斗七星的斗杓,仙后的W形狀,恐怕已經沒有太多人認識了罷。久住了美國的表姐說,美國的星空多美呀,天空多清澈呀,然我心裏想念的,是綠園操場上,併肩仰躺一起認星座的我們。

  我們,我們都想飛,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雖然我們終究要飛向不同的星座,不一樣的旅程,不一樣的歸向。

  美國的星星真的比較亮嗎?媽媽問我。我聳聳肩,說來美國後就沒觀過星,頂多,等公車的時候仰首一望,當年記得的星座,差不多也都忘了。人的記憶,有時候很不可靠。


  東岸維吉尼亞的表姐家,母親和我都是第一次造訪。普通的木造房子,看在住了一輩子公寓的母親眼裏,很是羨慕。前後的大院子,挨著牆栽了幾株蕃茄和芥蘭,每隔兩日就採得幾顆紅澄澄的蕃茄。傍晚時候,野生的棕色兔子來吃草,大兔子領著小兔子,很是自在。聽說前些日子還有土撥鼠來住,鹿來覓食,聽得母親和我羨慕極了。這樣的居住環境,對於忙碌擁擠的台北人來說,不啻是個遙遠的夢想。

  夜色薰薰。我說,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也養兔子,大兔子、迷你兔,白色的、棕色的,都養過。母親說怎麼不記得?那時候還天天去市場買胡蘿蔔,洗淨了再擦乾。我們的公寓不大,兔子只能住在狹窄的陽台,母親曬衣服時還得要小心別踩到牠們。後來大白兔送了人,迷你兔在幾場寒流肆虐之後離世,我和弟弟哭了好久。後來就再也不敢養兔子了。


  生離死別,人間至痛。嚐過之後就再也不能試。於是,我們僅能斷絕可能的情感連繫,將自己置於感情的孤島上。

  策略,生存的策略。我依此而生。只是這一面並不願意給母親看到。還好暗沉的光線下她不曾見到我的淚光。

  但我學著像一棵植物一樣生長。陽光、空氣、水,這裏很豐足,我學著運行光合作用,生成自己需要的養分,什麼也不依賴地努力生長綠葉。我已經這樣茁壯了,母親,妳見著了嗎?



  晨起,梳洗的空檔,母親已做好了煎蛋三明治。她把剩下的蛋殼放在我的植物Monohearty上,說這樣她會長得更好。一週東岸行回來,她果然生成了一片盎然綠意。原來陽光空氣和水並不足夠,某些東西可以使她更健康。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呢?我一邊啜著熱咖啡,一邊思索著這個問題。



  表姊談論著和我同孩子就業後驚人的年薪,電腦工程師,正是熱門的行業。存了錢,成家,立業。我唯唯點頭,甚至不確定自己羨不羨慕這樣的路途,這般的成就。我不夠堅強,也不夠圓熟,無法拒絕這些世俗的價值和誘惑,只是就像朱少麟在「燕子」裏說的:「太多的感覺遮蔽了更多的感覺,太滿溢的生活壓抑了真正的生活,驚聲喧譁,叨絮埋怨,只是因為不滿足……」又說:「在心房的最深處,我們都只有一雙翅膀,心裡面的那一隻燕子,從沒停止過它的細語呢喃。」

  那麼,心裏的那一隻燕子,呢喃的究竟是什麼呢?


  想飛。

  一直都想飛。



  帶著母親在舊金山市穿梭,公車行經一片從沒行過的山林,讓我也生出了一點點旅行的興趣。三年,這座城市變成是家,就像不曾想過搜集台北的明信片一樣,漸漸在這裏的悠遊也不再被視為旅行。一個人的闖盪,孤獨之餘我已經學會享受,坐在點點陽光的咖啡座,等待風揚起來的某個剎那。書翻了一頁,後頭的故事我還沒有讀到,空白的筆記頁,尚待塗鴉。

  母親說,寂不寂寞?想了想,沒有回答,用別的話遮掩過去。夜空裏的每一顆星星都寂寞,彼此和彼此都遠離,搆不著,見不到。如果距離是衡量寂寞的唯一尺度,那麼我說我像星星一般寂寞,一樣渴愛。但是你我都知道這個前提並不成立。星星與星星之間,看不見的萬有引力,將它們融成一個群體,相互影響,彼此牽掛。它們從來沒有孤獨過。

  心裏的那隻燕子,呢喃呢喃。海風裏高飛低揚的燕影,搏鬥的也只不過是一點生存的力量。



  惡魔島的海風,格外冷洌。海水想必極是冰冷。聽了許多遍的逃獄故事,仍是驚心動魄地寒冷。走進狹小而陰暗的牢房,自由舉白旗投降,不甘心的囚犯,甘冒生命爭取。從刮痕累累的厚玻璃窗口望出去,對岸舊金山的人們,正在享樂,美妙的鼓聲,彷彿順著海風來到這裏。只是這大千世界裏的芸芸眾生,又有幾隻靈魂真是自由的呢?

  來去如風的,自由不曾停歇。


  回到熱鬧繁華的三十九號碼頭,母親和我興致勃勃裝著浴鹽,各種顏色,各種香味。紅橙藍綠交錯疊成的,是不可複製的美麗。我們只是貪圖那成品的形色,和調製過程的樂趣,基本的洗浴功能,在此失去了意義。母親說,這樣美麗的一只瓶子,怎麼捨得倒出來用呢?

  她笑得像個孩子。於是我說,那就帶回家供在玻璃櫃裏罷,很好看。

  一只隨風而響的風鈴也引起了她的興趣。還有一只音樂盒,一個小杯子,一堆糖果……。

  一種想飛的感覺。隨著樂音隨著風,隨著海鷗隨著浪,隨著女兒經營出來的幾夜棧居、幾條行道……。



  晚餐我們嘗試各種不同的食物,有時候她下廚煮幾道簡單的菜,我在一旁切水果。吃過飯的夜晚,我們沖一壺中國茶,等待台灣風災的報導。打電話回家,說一切平安,只是風雨飄搖的孤島,此刻顯得更加無助寂寥。那裏的人們不能飛,他們的傷心終將收斂,而家園必須重建。長久積累的惡果,終及自身,只是拖累了許多無辜的家庭。感覺,為什麼一定要到受傷害的時候才說得出口?真正的生活又為什麼不斷追求著滿溢的慾望?這樣的人們,從來,就沒有真正自由過。


  旅行結束前,我們去城裏購物。為父親挑的礦物,為弟弟挑的T恤,為你挑的砂畫,再加上大包小包送人的小禮物小糖果,將母親原本幾乎掏空一半的行李箱,又裝得豐滿起來。母親自己呢?風鈴沒買,音樂盒也沒買,只帶著一罐我們一起裝成的浴鹽回去。填充行李的過程,其實是將兩地的心連在一起的手續,運有送無,挾帶的是家人對彼此的關懷和想念。對旅者來說,飛行的旅程,原來是這樣一個豐盈的收穫,自由的翅膀,憑藉的是愛的力量,而正因為有這種力量,住在心底的那隻燕子,才得以展翅遨翔,讓我自年少時候以來想飛的夢想,一點一滴築成實境。



  人沒有翅膀,卻總是想飛。望著機頭上昂的七四七客機,我知道母親已經踏上返家的路途,航線的另一端,父親正在等候。而我,心裏頭的燕子正領著我滑翔,我知道,從來,我就沒有寂寞過。因為,一條看不見無限延長的絲線,正將我好端端的繫在這冰冷的世界上某個溫暖的角落呢!



Nicer
8.3.2001
記母親來訪二個星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pbpm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