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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一隻紅筆,在地圖上將讀過的學校標記起來。再拿一隻藍筆,把住過的地方圈起來。兩個點決定出來的一個向量,就是上學的路。

  這路線一開始很短,得用超大倍率的電子地圖才看得清楚。曲曲折折的巷弄,左彎右拐之後,再越過一道斑馬線,就進了大門。那門從前覺得十分寬闊,現在看來卻只不過是一扇不起眼的紅色鐵門。

  學校前前後後共有五個門,很沒有創意地以號碼稱之,這個我每天出出入入的紅色鐵門就叫做四號門。放學時候我們按照出入的門排路隊,拉得長長的穿過一排一排的教室、川堂和草坪,在四號門前等雄糾糾的糾察隊用長長的桿子攔下來往的車流,興高采烈地走上回家的路。

  記憶最深的就是四號門對面的一家小店,一整排紅色蓋子的塑膠桶,盛裝著孩子們全部的渴想。我總是踮著腳尖看別的孩子買兩顆酸梅一包魷魚絲,或著看胖胖的老闆從後面的冰櫃裏拿出冰棒來。我只是擠在人群裏看,從來都不買,愈看就愈想要。父母並不是沒有給我零用錢,只是不喜歡孩子買這些「色素太多」的零食吃,從來不許弟弟和我買。也因此,看見別的孩子舔著冰棒的模樣,總是令我格外羨慕。

  越過這家小店,就是公車站牌。站牌旁有一家文具店,是我們最喜歡閒逛買些貼紙信紙橡皮擦的地方。有一陣子,為了與轉學的好友連絡,我每天都到這家文具店光顧,看看他們又新進了什麼式樣的信紙信封,也因此,那一陣子,我的抽屜裏總是堆滿了往來的信箋,朋友寄來的、準備寄出的、寫了一半等待動筆的……。對我來說,那是一段親密關係的啟蒙,一種渴求延續並且相信永遠的天真。殘留至今的,不僅僅是我們止步不前的青春,還有一些獨屬於初成少女的秘密心事。

  我總在信裏和她絮絮說著這條放學的路上發生的種種,包括每天陪我走回家的X。那時候我並不能夠理解,X為什麼每天陪我走五分鐘的路回家,再走五分鐘的路回到文具店旁的公車站牌等車。但,這樣的一條路是多麼快樂啊,我們說笑著轉進巷弄,麵包店、豆腐店的香味在我們身旁摻雜流轉,早上上學時走過的市集早已收了攤,剩下幾株無人眷顧的青菜躺在簍子裏沉默。我們奔跑著比賽誰最先攀上荒蕪的斜坡,然後坐在坡上仰頭看著天空,討論著大隊接力比賽的策略,分享著童年生活裏自以為純粹的永遠。她在遠方,像一只甕,細細密密地貯著我舖排在這條路上全部的快樂和憂傷。終於有一天,隨著驪歌的響起,我們一塊兒剪裁下一匹紅布,覆在甕上,封藏了懵懵懂懂的童年。

  這一條走了六年的放學的路,也像是手裏的冰棒,在烈陽的曝曬下融化、結束。

  伴隨著我剪下的長辮,和X永永遠遠的離開。

  一年之後,當我聽見那首X鍾愛的歌曲,攤開深藏在抽屜底層,X靦腆地在荒坡頂端遞給我的卡片,年少的心,第一次學會了懷念和感傷。



  隨著畢業,換了學校。國中在家的另一個方向,上學的路也完全地換了一條。後來更因為搬家,我成了乘公車的通勤一族。

  記得那時候早上六、七點就要到學校,我總得提早半個小時去乘車,車程不長,卻總是擠滿了早晨上學的人潮。我拚命地擠上車去,常常卡在公車門口的階梯上,動彈不得。透過大片玻璃窗望著方才甦醒的城市,倒也別有趣味。尤其是冬天,天色常常還是陰暗暗的,城市卻是那樣不情願地喚醒了過來,上班的、上學的、賣早餐的,依著生活的節奏緩緩動了起來。公車裏很多學生打著瞌睡,或是喃喃背誦著待會兒要考的英文單字;推著小車賣水煎包和三明治的小販,精氣充足地包裝找零;還有緩緩行走的車流,我隔著霧花了的玻璃呵氣,感覺他們都像是河床底層疏懶游水的鰻魚……。

  如此上學的路,一共持續了六年,兩座校園。前三年我在河的這一岸悠遊,後三年我開始了日復一日過橋上學的日子。

  我喜歡過橋。不管是在瞌睡還是背誦國文,過橋時我一定醒來或是放下書本,專注地盯著天空和河流。晴朗的天空若有雲,朝陽必定很美,河水也顯得閃閃發亮,像一條金色的綢緞,延展,延展。我想像著河的盡頭,在這樣的夢想裏安撫著想飛的渴望。若是無雲的天氣,我興奮地規劃起觀星的夜,何時搬出望遠鏡,架好相機,這一夜有什麼星星可以看。下雨更好,視線漫成一片,整排的車燈暈出一朵朵霧花,金燦燦地從橋的這頭開到那頭,把這個灰色的城市妝點得富麗極了。唯一的壞處是早上的練球可得取消。

  早上上學總是獨自的,只有街景來陪,放學可就不同了。國中時候Y和我穿著藍衫,延著學校的外牆走一段華燈初上的路。我們等同樣的公車,往相反的方向,卻總是捨不得分手。兩個站牌分在路的兩邊,我們總膩在一塊兒,看到對面自己的公車來了,才匆匆穿過馬路,急急忙忙向司機招手。也有不小心錯過了的時候,我們嘆口氣跺著腳罵司機,隔天還是故態復萌。真不知道那時怎麼有那麼多話要講?講了一整天,直到放學還依依不捨。尤其是國三,那個黑板上的數字開始倒數,聯考壓力也與日俱增的日子,每天放學時這一段短短的路,成了我們最親密的交集。風輕輕地吹,我們的裙襬揚啊揚,什麼考試的苦澀呀,師長們的責難呀,同學之間的不快呀,暫時都不重要了。夜色如此沉靜,莫名的花香從校園的角落傳出來,學校的圍牆內黑漆漆地什麼都看不清了。我們併肩,Y右肩的書包不時輕撞著我的左腿,笑聲在空氣裏盪著,和夜的味道揉雜在一堆兒。


  不知為何,回想起那段走了三年的路,總覺得都是月色皎然的。沒有陰天,也沒有雨天;沒有月圓,也沒有月缺。就連我們說過的話,分享過的心事,彷彿也是月色釀出來的淡然。

  我們在朦朧的月色裏望見彼此,輕靈靈的笑了。回家罷,晚安。這世界上依然運轉的其他,都瞧不清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有你載我回家。

  我們迎著風轉出舟山路,黑色的安全帽輕輕前後撞擊著。基隆路上總是塞車,我們在蝸速的車陣中縮小成一個不起眼的黑點,前擁後塞地緩慢移動著。一直要到過了公館圓環,直馳上橋,撲面的風才再度將我們還原。我貪看河上風光,要你慢慢騎,後面的騎士一個個超車而過。同樣的一條河,在這樣的風色裏,和透過磨損的公車玻璃望見的,是完全不同的視界啊。你看,那河水流動的漩渦、那河濱搖曳的蘆葦、遠天歸巢的飛鳥,和直上天際的彩箏。

  這是條多麼細緻的河流啊。她蜿蜒地護衛著這個城市的南方,而我的家,在河的外面。你的家,在這條河的另外一條支流上,我們如何竟會相遇,真令人弄不明白。

  過了橋,進入我長大的城。我在你身後絮絮說著,這是我的國中,這裡是外婆家,這裡是我小時候玩兒的小坡,這裡有家好吃的蚵仔麵線,這是……。你載著我回家,我載著你進來我的世界,這個世界像是珍珠鍊子,以時間為索一顆一顆串著。沿著這條回家的路,我把原本只屬於我的珍珠項鍊拆了開來,帶著你一顆一顆細細地瞧。你看,這顆珠子缺了角,這顆不夠圓潤,這顆太大和其他的不協調,這顆又大小顯得寒酸……。

  坐在你機車的後座,我開始用一種不一樣的眼光,審視著這條原本已經熟悉的路。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橋下的籃球場總有白燦燦的燈光,穿著汗衫的男孩子們在那裏打整夜的球。河堤上常常有牽手散步的情人,河濱公園裏懷孕的母親牽著孩子的手慢慢踱著。圓環旁邊有一家賣熱帶魚的,再過去是家腳踏車店,然後是影印店、麵包店、花店和咖啡館。轉過彎去就是我讀過的學校,教室裏白慘慘的日光燈總是亮到很晚,落葉的紅磚道是Y和我踱過的年少。街口新增了個紅綠燈,從前沒有,只是一片荒地,蝴蝶飛進飛出的,現在也成了一條熱鬧的街。接著我們停在機車待轉區的方格裏靜靜地等著綠燈,走那條新開的路回家。再遇到紅綠燈的時候,我們猜拳決定直行還是轉彎:直行,便得穿過大畝公園地旁曲曲折折的小路,路程遠些卻可避去擁塞的車潮;左轉,是沿著大街走過這小城的繁華是非,那是我中學六年所乘的公車所走的路線,只是,遠比當年更多霓虹、更多熱鬧。

  如果遇到雨天,你便陪我走長長的羅斯福路去等公車。車來了,我上去,隔著黑黑的玻璃向你揮手。雨一下子就模糊了窗子,隱隱約約看你對我揮手,一個人輕悄悄地往來時的路走回去。雨滴滴答答地擊著車身,擊著你手中剛才還依偎過的傘。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遇到這種場景,心底都有一種非常寂寞的情緒漂浮起來。同樣的一條路,同樣的起點同樣的終點,快速流動的昏黃路燈在我眼瞳交織成一片迷離,原來我已經忘記,一個人回家的路,竟然如此安靜。

  如果,時光會一直停留在那裏該有多好?沒有太多需要憂心的事情,風在我們耳畔輕輕吹著,你指著遠天的雲要我看。這條瑩瑩發亮的橋,沒有盡頭。



  從來沒有離開家的我,坐上飛機,越過大洋,開始了一條遙遠的求學路。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把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這間小房看做是家。早上,我一個人聽鬧鐘起床,烤吐司倒牛奶,把垃圾拿出去倒,然後上學。晚上放學,我一個人取孤獨的鎖匙轉開大門,查看信箱,把廣告單帶回屋子,回家。

  這不是家。我內心的深處一直這樣抗拒著相信,這就是我的家。

  心底,這條上學的路,得從海的那一邊算起來。這一個向量躺在地球圓滾滾的肚皮上,好長好長,大多數的地方卻只有煙波浪濤。

  這一條路,又長又寂寞。


  直到有一天,發現自己再度開始哼著歌走這一條上學的路,我才知道,時間,的確有著治癒一切傷口的神奇能力。

  從租賃的小屋走到學校的路不長,全是上坡,天氣晴和的夏日早晨,我悠盪走去,要花個二、三十分鐘。路上有幾棵櫻花樹、幾株梅花樹,還有一些綠得油亮亮的大樹,輪流開花結果變色落葉。烏鴉站在高高的樹頂呀呀地叫,松鼠鬼鬼祟祟在樹根旁邊埋藏食物。還常常見著附近托兒所的老師們牽著一串孩子出來散步。到了冬雨時節,這條路就成了潺潺小溪,若真步行而上,準要把鞋襪全給浸溼。因此,冬天我常是搭學校的小公車上學,等車加上乘車,也要花個二十分鐘。公車繞過大半個學校,繞過鎮上的銀行、餐館、學校西側大門,拐個彎兒上坡。我看著窗外濛濛的校園和街景,這個特立獨行的小鎮,就是我的城市啊。飛了長長的六千哩路,我終於要在這兒落地、生根;終於要在一日一日的行走裏,將自己的心暫時在這裏擱淺、休憩。

  這兒實在是很美啊。藍色的天空、爽朗的氣息、自由的空間、繽紛的路樹、包容的文化……,然而,這樣的體認卻花了我好長好長的時間。這一條路,走得舉步維艱。

  然而我會想念的罷,當有一日我必須離開。當做學生的日子將要完全結束。當生活用更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來襲……。

  猶如我想念過去那些上學的路,和那些在不同階段陪我走路的人。


Nicer 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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