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關於時間

 

  時間像酵母一樣改變了我們,它的詭譎讓我們摸不清它的步伐,曾經紮著辮子在鳳凰樹下吹肥皂泡的女孩,一眨眼便已走過椰林大道。

 

  記得幼時總愛和一群年少輕狂的朋友跳上公車,便馳到了公館,然後癡癡狂狂地奔在椰林大道。那時台大對我們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誰知只是一剎那之間,我已閒坐在醉月湖畔,看春天的蝌蚪在水裏活躍,伏在綠苔滿布的石上。初春的蛤蟆不復再鳴,換取的是搖頭擺尾的蝌蚪。

 

  年少時總有一套自己詮釋世界的方法,孩子們天真的在樹蔭下,水槍射了滿身溼透,男孩女孩信誓旦旦的說要做一輩子的朋友,把這一段童年永遠記住,我們卻在走出國小的校園之後,在空間的流裏,愈走愈遠。抽屜裏還躺著存了六年的卡片和信,我卻無法想像十九歲的友伴,現在的模樣。曾經熟悉的電話,曾經躺滿抽屜的地址,都在我們的奔馳下,變得模糊。也許是我們都太年輕了,人生原本沒有什麼永遠的事。永遠在哪裏?時間總是不停下它的腳步,我們也看不見未來的自己。當未來變成今天,今天成為過去,我們又尋不回曾經的現在的點點滴滴。我們能夠抓住的,只有現在。

  啊,恐怕連現在,也不是我們抓得住的吧。時針和分針像兩把銳利的剪子,亙古不變地玩著追逐的遊戲,人們以為時間就只是鐘錶面上的躲貓貓,然後任由它們銳利的刀刃把生命一塊塊割去。於是,兩年不見的奶奶,曾經的硬朗強健不再,只能笑說不復記憶眾多孫女的名字;曾在襁褓中的小表妹,如今已牽著媽媽的衣角,換上嶄新的白制服,肩負起沉重的大書包。而歷史課本上的漢唐宋元,彷彿遠得不和我們在同一個世界上。是的,二千年了,還談什麼光榮不光榮?燦爛輝煌,也不過是一剎那的事,英雄豪傑,早已湮沒在滿山長草之間,都只是歷史了。而我們活在現在,時間永遠走不回過去,歷史也永遠不能夠翻身,成為未來。

  也許在時間的數線上,昨天和今天一樣,今天和明天也沒有什麼徹底的不同,宇宙只是無私地在運行著,在混沌與秩序的交錯中運行著,改變的只是生命體本身。滄海桑田,終究只是人與事的變遷,時間本身,並不因為這世界的光明或者黑暗而改變它行進的速度,不因為人們的期望而走得慢些,或者快一點。於是,期盼長大的小孩,總是抱怨自己永遠也不能比先出生的兄長更高大;日薄西山的老者,卻在驀然回首之後,長嘆時光之易逝。

 

  「宇宙只有一個方向,時間只能如此進行,也許總有一天,宇宙都將毀滅在混亂的熱流之下。」熱力學定律如是說。

 

  物理課本裏,愛因斯坦和霍金還在辯證著時間的本質,平凡的我苦思不解時間的函數,卻在一再的拾獲和失去中,迷惑在時針和分針的遊戲裏。我知道我永遠也逃不出時間的掌握,只能一直一直的被時間往前推,願意,或者不願意,我無可選擇。

 

  這樣的想法未免令人洩氣。渾渾噩噩度過此生的人們,固然追不上時間的腳步,就連顫顫兢兢地算計每分每秒的精明人,也同樣垂垂老去,輸得不明所以。

 

  黑暗之中,蝴蝶的翅膀無力地落下。

 



 

  椰林大道上的白流蘇,十字小花燦了滿樹滿樹,三兩天後再行過,卻已枯黃萎紅如銹。嫩嫩的綠葉子緊緊張張地冒出頭來,薄薄地透著天光在春風之中顫動。文學院前不知名的枝枒,新葉子合成一掌一掌地,像是朝聖者膜拜的雙手,迎接初春溫馴的陽光,卻還有弄不清季候的紅葉,在光禿的枝上,戀戀不捨離去。

  紅葉委地,化作春泥,仰望高高枝上的新枝。它無力再吸吮雨露風雲中的養分,只有當風揚起,才能隨風飛起一陣,旋轉,落下……。卻散了,再難聚。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它們只有愈離愈遠,就像空氣中的分子,永遠不可能全擠到一個角落,敞亮,或者陰暗,然後使空間裏的人們,因之而窒息。宇宙永遠只能夠愈來愈散亂。普物課本躺在桌上靜靜的說。

 

  人們呢?是不是也愈來愈遠?

 

  因為我們再也追尋不回,曾經的天真的自己。

  環境把我們教育得聰明。因為聰明,我們漸漸變得世故而複雜。看見世界上黑暗的成形與沉淪,我們的震驚轉而為麻木。這種麻木甚至延長到孩子們對自然的天性的愛好,會為流蘇的純白和梔子的濃郁駐足的人,變得寥落而愚蠢,只有深陷在愛情中的男女,會輕易地被每一朵花開和葉落感動,走回到年幼時候的那種單純和相信。當我們被迫放棄兒時詮釋世界的方式,開始急著去學習成人世界的一切遊戲規則,那不再是兒時簡單的扮家家酒。人與人之間開始愈來愈難去相信。於是,我們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默默地造了一層薄膜,將自己裹在透明的中間,自以為清清楚楚地在看著這個世界,薄膜內的物質卻永遠流不出它的禁錮,外頭世界的物質也無法竄入。就像在陽光下閃爍著五彩顏色的肥皂泡,註定只能在空氣的流中獨自飄浮。當另一個肥皂泡,在千萬分之一的機率中,與之相遇,結果,不是再各自飛向不同的方向,就是一起破滅,化作沉重的皂滴,落出不斷改變也不斷流動的大千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驚喜地發現,落地的紅葉擁成了一叢,層層疊疊地壓著彼此,而一顆青色的果子,滾落在溫柔的懷抱之中。我想它會在老葉的埋藏之中,顫顫地冒出青芽來。

 

  也許這就是生命之輪替。

 

  夢境裏深邃的森林,我無力走出,青絲一根一根地泛白,年輕的孩子在朝陽中甦醒,我卻脆弱得抓不住一絲晨光。在莫名的哭泣中醒來,才發現年輕的自己對消逝仍有潛在的恐懼。表姊的離世,自己似乎不曾大哭,卻在夢境中體認到生命之易逝。孩堤時候,心愛白兔的死亡給了我極大的震撼,不解乖巧的小白緣何離我而去;前些日子在傅鐘下見到偶然從鳳凰樹上跌落的毛蟲,匆匆行過,只留給了牠驚喜的一瞥。再行過時,牠卻已慘死在無心的雙輪之下。不禁悔恨適才未能救牠到安全的草叢。問問父母親,他們卻淡然地告訴我,不過是隻毛毛蟲罷了。想起幼時為了山茶的凋謝而傷心時,母親竟然輕描淡寫地告訴我,明年還會再開。那時只覺得母親的冷靜近乎冷漠,如今再次思量,始悟那或許是一種對生命更成熟的體悟。人生原本就是如此。花開花謝,潮來潮往,自是一番人生景致。又何必為了未能成蝶的毛毛蟲而哀傷呢?或許牠早已看盡了春天的日升日落,聽過了梔子和流蘇開花的跫音,啜飲過了清晨的露水佳釀……一隻毛毛蟲所能夠有的生命歷程,牠都擁有了,那麼,牠還會留下什麼憾恨呢?時間對人們原本不夠友善,也沒有什麼美好的束西會是永恆,我們只能義無反顧地去擁抱這個世界,以這世界裏的歡喜悲傷為脈動,將哀傷過度,轉化而為深情的珍惜,才能看見其中有期卻又無限的人生景致。就像暗夜行路的旅人,可以只見得遠山的漆黑,也可以只見得燦美的星星。人生,正因為不可能永恆,才更值得用心走過。想想看,當一切都變得永恆,今天和明天又還能有什麼差別?

 

  於是我突然驚覺:長大,這個小時候的夢想,也是一件值得珍惜的權利。縱然追尋不回曾經的自己,我們卻絕對有權利,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明天。

 

  春天,蒲公英在椰子樹下綻了滿地,我閒步在椰林大道,恣意享受難得的暖陽。風來,揚起我的髮,毛絨絨的種子飛散了滿天。生命,新生,正在巔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pbpm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