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聆詠詠，長大的聲音

緣起一

常常看見L拿著小楷毛筆，埋頭在顯微鏡中挑化石。據說，那是一種叫做有孔蟲的超微化石。 

有孔蟲，我真不知道是什麼呀。可是，L那種專注的神態，輕輕用筆尖沾水挑化石的模樣，翻著圖鑑的神秘表情，卻叫我好著迷。 

自告奮勇要幫她的忙。將眼睛湊到目鏡上，天哪，盡是密密麻麻的小砂子。哪個是化石，哪粒又是砂啊。挑了十分鐘，撿到三隻有孔蟲，倒是惹來一身腰痠背疼。實在不是分容易的工作啊，我說。 

L笑笑，接過毛筆去，又繼續努力。我趴在她旁邊，說我唱歌給你聽好嗎，她說妳別吹大口氣，等會兒有孔蟲全被妳吹跑了，研究怎麼做。

那年我們十六歲。

緣起二

後來我就再沒有幫L挑過有孔蟲。偶爾騎腳踏車在路上遇到她，問起來，知道她還在做有孔蟲的研究。

有一年夏天，L去澎湖地質調查，回來時給我捎一分禮物。

這是什麼？看起來像是一大袋砂子。澎湖的砂嗎？

不是不是，是有孔蟲呢。是澎湖的巨型有孔蟲。L用她一貫興奮的口氣說。

我從袋中撈起一把，瞇著眼睛瞧，果真是「巨型」有孔蟲啊。圓滾滾，長著一根根星狀小剌的。

L繼續述說著這一路風曬雨淋的旅程。

當時忘了問她，在整片有孔蟲鋪成的沙灘上，想起過去為了一、兩隻有孔蟲奮鬥整夜的情景，有什麼樣的感受。

我一直珍藏著那一袋有孔蟲。對我來說，那是我們友情最好的見證。談了戀愛之後，也取出一些來裝在小而精美的玻璃瓶中，送給男孩。

在這裏，沒有風化。祝願我們的愛情亦如此長長久久。

緣起三

L後來換了研究主題。不過還是微型化石。她自己說，恐怕是愛了上偏光顯微鏡下的繁星點點罷。

有一年去到墾丁，發現很多商家在賣「許願星砂」。天啊，那不就是L曾經給過我的巨型有孔蟲嗎？在這裏，混合一些彩色人工砂和一些小貝殼，它被標籤上一個美麗的名字，並以高昂的價格出售。

濱海的旅行中，我第一次想念起家裏那一大袋有孔蟲。沒有裝飾、平實無華、亦沒有標價的有孔蟲。

就像我們共享過的無價青春。

第一趟綠島行

這是我們的畢業旅行。行程是繞過東台灣，遠赴綠島，再轉回墾丁。這是我心底完美的行程，山、海，一次過訪。

從台東出港時天氣並不好，更令我們沮喪的是，因為某政當日赴綠島「視察」，我們好幾個月前就訂好的旅舍被莫名取消。這意味著我們原本計劃好的綠島觀星夜被迫取消，必須趕著最後一班船回到台東。

風浪很大。岸在濃厚雲層下漸漸遠離，浪花挾著鹽粒輕濺著面頰，視線慢慢被潑墨的天色和海色占據。也許是因為安全考量，船家不許我們站到甲板上，汽油味濃重的船艙，加速了同學們暈船的速率。我只能靠在小小的窗戶旁邊，想像外面狂亂而清新的海風，愈來愈多同學因暈船而嘔吐之後，我也開始希望這段船程能夠短一點……。

綠島出現了，終於出現在視界裏了。我極力忍耐著這趟極度不舒服的船程。

一直要到下了船，那令人眩暈的感覺才逐漸遠離。不過這麼一來，原本期待綠島的美好心情也都被破壞殆盡。我們兩兩騎上機車，在風裏馳騁，試圖將適才被關在矮小船艙中的所有鬱悶都一拋而出。這朔大的野風啊，不管你是從草裏山間來，或是從雲裏浪裏來，燃燒我的面龐，征服我的髮絲罷，讓我將那暈船的不快通通忘記，帶著一顆全無雜念的心，來體驗屬於這個海島的全部罷。

因為身體不適，加上天氣不好，T和我決定不和大部分同學一起去浮潛。我們獨自騎著機車上路。和同學們揮著手道別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是一趟畢業旅行，一年之後，我們終歸是要踏上各自的旅途。烏雲以一種緩慢的步調在我們眼前開展，我回頭看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離開，心底，一種不曾被預期的離愁，竟在此時襲捲而來。

就像我們一直期待著的綠島，不應該是一個陽光滿滿的火燒島嗎？

生命，如同旅行，卻永遠有它不可預測的一面。

＊

先去加油。等了很久加油站才開，排隊等加油的機車成了一大串。同學事先提醒，綠島很小，油也不必加太多，五十元應該就很夠了。

用加油的錢來衡量一個島嶼的大小，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

載著半缸的油，延著長堤前進，我突然有了一種冒險的感覺。我是一個仔細的人，每一趟旅行，事前的規劃都安排得好好的，很少發生手上沒有地圖就冒然前進的例子。問領隊要地圖，他卻說，綠島這麼小，要什麼地圖。繞一圈就回來了。

海堤的盡頭是機場，機場再過去是燈塔。白色的燈塔，面向灰色的大海，和灰顏色的天空，顯得格外耀眼。我們忍不住離開了環島公路，朝著燈塔行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柱狀的塔身顯得如此潔白，在忽來忽去的陽光中顯得靜謐極了。我們將車子熄了火，仰望著她的引領。雖然沒有燈光，我們卻還是彷彿見著了，洋面上船的航向。

坐船漂流在無際的海面上，該是什麼感覺？想起L記錄跟著海研一號出海的那篇文章，簡簡單單的感動裏，我不由自主起哼起了少年時候很愛唱的「水手」。

＊

環島公路蜿蜒進入山區，草木的清香漸漸取代了海的鹹味，連風的速度也緩了下來。

也許是時間還早，山徑上杳無人跡，我們索性將機車騎得很慢，享受著這段獨屬於我們兩人的美好時光。山上大樹不多，草本植物叢生，在此初夏的時序裏，簇簇地開著小花。我們大多不識。還有許多斑斕的蜥蜴，慢吞吞地踱入草叢。

到了觀音洞，正好遇上遊覽車的大批遊客。不知道坐著遊覽車繞綠島的感覺是什麼。買飲料的比看石觀音的人多。我們穿梭過人潮，鑽入珊瑚礁石中，尋觀音來過的足跡。一位負責清掃的婆婆指給我們看藏身在漆黑洞中的「石觀音」，只見香煙繚繞，大家忙著點香敬神。說實話我什麼也認不清楚，只好對著暗暗的石窟膜拜。倒是庭中兩棵共生的榕樹我很喜歡，正是「在地願作連理枝」的最佳寫照啊。

＊

我們停車在「大白沙」，偕行下階。果真是一片白砂。

脫了鞋襪，往灘上奔去。這不是砂，是有孔蟲啊，我逆著風對你喊。想起L說過的，澎湖海濱整群整群的有孔蟲。綠島也有哇，有孔蟲堆成的沙灘，還得了個這樣美麗的名字──大白沙。幾個比我們早到沙灘的同學圍過來，我捧起一堆「砂」，教他們看，如當年的L教我辨別，哪粒是沙，哪顆又是曾經存在的生命體。只是這兒的有孔蟲多半是沒有星狀小剌的。不知道是被歲月磨去，還是生來便是圓潤的。不過，我對於這種浮游生物的認識實在有限，他們從何處來，又為何聚積在這兒？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真希望L在這兒啊，那麼，我們便可以坐在這灘上，聽她說一個從遠古時候開始的故事。 

同學們三三兩兩散去，留下一片空闊。冰涼涼的海水將有孔蟲砂捲上岸來，又帶進浪裏。靜靜地，我給你說著L的故事。她對這片天地的執著啊，就像這無邊的海洋，真摯，而深長。

你聽，這潮聲，還有有孔蟲嘩啦啦滾動的聲音，像不像夜晚的星星正在眨眼睛呀？T聽了半天，說不像，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在顯微鏡下挑過有孔蟲的經驗呀！如果L在這裏，她一定會同意的罷。 

我們在那個小小的灘上坐了多久？感覺起來竟有一個世紀那麼久。T說了個笑話，惹得我笑彎了腰，然後我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

中午我們回到長堤，等浮潛的同學們回來。

我坐在堤上的白椅，望海。一艘艘船進港、遠離，身後呼嘯的機車顯得格外喧鬧。海，好寧靜啊。天空的雲，混成一堆，沒了形狀，也好安靜啊。T去和同學說話了，留我一個人靜靜看海，風猛力吹著我的髮，束好的長髮都亂了。

可是，我好愛這短短的十分鐘啊，好像世界在一瞬之間停止了轉動。而每個人，都停留在自己最喜愛的時光裏。

＊

吃過午餐，我們逆時鐘繼續環島。

背向台灣島，T說，蘭嶼應該就在前方罷。我極目，在濃重的雲層下除了海什麼也看不見。下次，等一個陽光滿滿的夏天，我們再去蘭嶼旅行，好罷？蘭嶼是個更小的島，連機車也不需要罷，那麼我們騎自行車，或是穿雙破破的涼鞋延著岩岸走。我一直嚮往那樣的一趟出走。 

浪好大，轟隆隆地擊打著黝黑的火山岩。水與火，不容卻又共生，我們的島，就是在這樣的矛盾裏誕生。我們將車靠著崖邊欄杆停下來，浪花的聲音震天，我們都聽不清對方說的話了。可是在這樣的天地之下，又有什麼言語是我們所能夠交換的呢？我閤上眼睛，以耳朵思考，事實上連思考都是不必要的啊。心底的震撼已嫌擁擠，哪裏還有空隙收集多餘的邏輯？

領隊的女孩子一個人也靠在欄杆上聽浪。她幫我們照了張相片，背景就是狂舞的風雲白浪。要早點回去集合喲，她甜甜地笑著說。我們點點頭揮手前進，她和她的摩托車，還靜靜留在那裏。

累了，我們在海邊找了個涼亭休息。兩個人頭靠頭躺著，成了一個L形。旁邊的岩石上，幾隻山羊爬上爬下，不知道是看海還是做運動。第一次看到攀岩的羊，想笑，欲叫T來看，他已呼呼睡去。是很幸福的呢，依山傍海入眠。

不一會兒竟然下起雨來。我被雨聲吵醒，便再無睡意。空氣被洗滌一淨，如月色。山羊已經不見，海邊的石頭也被雨水涮得亮閃閃的。T還在睡，幾輛同學的摩托車在雨裏面竄過去，喧鬧一下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了雨答答滴滴從簷邊落下來的聲音。

我忍不住傻笑起來。原本預期的綠島，是一個載著滿滿陽光、海洋、和暖風的地方，我們將在這裏把自己曬成美麗的古銅色，放肆地踏著浪花揮著笑語戲水。而當夜了，我們仰躺在穹蒼之下，讓星子縫成我們的棉被。他靜靜撥著吉他的弦，你輕輕和著唱綠島小夜曲……。

卻全然不是這樣的。

也許是因為天氣罷，除袪熱情，我反而在這裏找到寧靜的沉澱。熱情，是無法燃燒一輩子的啊，就像廿二歲的我們，也已經臨近年少的終點。我們的人生，終就是要沉靜下來，用一種更內斂的方式，走一條長而曲折的路。

T醒來的時候，我說，剛才那裏有三隻野生的山羊在爬石頭呀。他不信，說定是個夢。可惜都是岩石，若是沙灘，我就找出山羊的蹄印來證明。

＊

冒著小雨繼續環島的行程，最後停佇在朝日溫泉。聽說，這兒是世界上唯「二」的海底溫泉之一。

水和火相互依偎的見證。

沒有泡溫泉的準備，我們只坐在池邊泡泡腳。同學們漸漸聚集而來，圍著圓圓的池子談天。浪一陣一陣地湧進來。雨絲薄薄的在飄，天空上的雲時來時往，聚了又散。我們談起這趟綠島行的種種意外：人事、天候，還有剩下一半的畢業旅行。希望往後的天氣會好些啊，我們等待的是墾丁的艷陽和沙灘呢！

聽說，能夠在夜晚泡朝日溫泉、數流星，是來到綠島最不能夠錯過的行程。而我們無緣。

但我們還是打著拍子唱起了綠島小夜曲。瞇起眼睛，暖意自腳底源源上升，我將碎花小傘拋開，朦朧的天光裏，彷彿，見到了我們等待許久的那一枚南方的星，從山和山的接縫處，害羞地、靦腆地露出臉來……。

 像十六歲時候，在L的偏光顯微鏡下，第一次看見的有孔蟲。

那麼無憂，那樣輕盈。

＊

回程的船上，意外的風平浪靜裏，我看見了彩霞。

金光從海後面的雲層中滲了出來。回望綠島，在淡淡的霞紅裏靜靜地盪著。忽然我想繼續唱那首歌，那首我們坐在朝日溫泉一直唱一直唱的歌曲……。

恍惚間，大白砂的潮聲成了綠島小夜曲的伴奏，我凝神傾聽，聽見了星砂在漫長的地質歲月裏積累的私語。親愛的L，妳聽見了嗎？

下回，一起去綠島，妳陪我聽潮去，好嗎？泡溫泉、看星星，我還要妳，給我講一個有關有孔蟲長長的故事！

Nicer    04/07/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