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從Crater Lake與我的親密私語,回溯到一路伴我走過青春年少的醉月湖,想藉著同樣的一盅水色,記錄不同樣的旅者心情。在這樣的追述裏,赫然驚覺,親密與疏遠是時間的函數。曾經心念相繫的,可以遠如隔山;曾經清晰明確的,可以恍若隔紗。不記錄,便只剩下遺忘,而遺忘往往令人悲傷。
於是希望藉著這樣一個關於湖的聯想,打包自己一路零零落落關於記憶的種種,諸如形狀、顏色,或者氣味什麼的。就像「湖之遙」裏記述不知名的那座湖,倘若不是依著「湖」的線索尋去,我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那樣一個陽光艷好的午後,重逢那個幾乎為了一座不知名的湖憂傷的女孩兒。因為她回不去,回不去曾經陷溺的、執著的、天真的、自以為是的年少,只能找個理由安慰自己,說陷溺的本身也是一種危機,說理智的人總是隔著距離看風景。卻只有她自己明白,追因溯果是因為想念,她想念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代」。
十代。人家告訴我說,就是從十歲到二十歲之間這段「少年至前青年期」的簡稱。從聽到這名詞的時候我就深深著了迷,總覺得有許許多多的意象藏身在這個詞彙後面,關於迷惘、不安、用力揮灑汗水、渴想流浪、情感豐富敏感一類的鮮明意象。對我來說,十代,是從高一到大學這一段年輕的而同時又矛盾的歲月。
而我已經漸行漸遠,遠離那一段那麼容易快樂,也那麼容易憂傷的日子。
記得那時候喜歡瀑布,每到一個風景區就以一個瀑布作為終點目標,呼朋引伴行去。然後,一群人在飛濺四射的水花裏享受那清涼的暢快。醍醐灌頂,就是這種感覺,有什麼快樂悲傷也要一股腦地傾瀉而下。那麼樣劇烈燃燒的青春啊,卻像國慶時候的煙火一樣短暫,煙消雲散之後,便很難再尋獲它的蹤跡。
一直要到年紀稍長,與我的十代擦身而過之後,才漸漸學會屬於寧靜的美好。湖水總是靜好的,靜得讓人捨不得投一顆石子入水,怕自己的唐突破壞了她的優雅。像是Crater Lake,當我們迎著冰點溫度的風,乘著小艇騁馳其上的時候,心底浮起的竟然是些微的悔意和罪惡──是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狎玩了她的傲骨之姿啊。這樣的一方仙境,正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呀!
這樣的追述最後離開了旅行,獨立成頭腦裏的一整片凝視。我在這樣的凝視裏重複地尋找自己,漸漸覺得有些疲倦。開始想念一些單純的事,淋一場小雨,搶購四點鐘準時出爐的新鮮麵包,看一齣無聊的連續劇,逛街時的猶豫不決之類的瑣事。
心裏還有幾座難忘的湖。太平山的翠峰湖,優勝美地的鏡湖和Tanaya Lake,加拿大惠斯勒的Lost Lake,加州的Lake Tahoe,花東縱谷內的鯉魚潭,充滿童年回憶的碧潭、日月潭,心心嚮往的南湖和松蘿湖……。當行腳的地圖展開,我才驚覺,護衛自己長大的台北盆地,不也曾是個大湖嗎?那麼我們,便是一尾尾發光的魚,在水生植物的纏繞和虯結裏,相遇、離開。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片寂靜的、深藍的湖。
我仍然這樣相信著。
Nicer 2001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