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聆詠詠，長大的聲音

【一】湖之私

　　湖中有島，島中有湖。親愛的M，我常在夢境裏回到那個藍色的湖泅泳。湖水有時很冷，有時很溫暖，相同的情境是這水裏從來沒有魚，沒有水草。水以一種靜寂的姿態貼著我的肌膚，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只有水，只有藍色的湖水，而我泅泳。

　　透過湖水我望見天空，望見四周的山。天空是世界的縮影，我在雲堆裏隱隱約約見到灰影朦朧的城市光影，影色幻動是時間的流也是人事的流。一度我以為那裏是永恒的國度。但妳知道嗎？從水底望過去，那些天空裏的城從來沒有停止流動的一刻，它們出現，然後消失，並不恒常。我試著辨認出那個我們曾經居住的都市，那個高樓聳立車水馬龍的記憶，但它們在雲堆裏若隱若現，每一個都與其他極為相似。親愛的M，是不是我們的世界的本質就是極為近似的呢？不論是台北舊金山東京還是巴黎，除袪建築和空間的異度，留存下來所謂「社會人倫」的骨架，有著極為驚人的相似程度。如果真是這樣，我質疑我們旅行的理由。

　　然而這是旅行的起點。若我們不曾離開不曾漂泊又回來，怎麼有機會提出這樣的疑問？

　　我還望見山，用一種仰望的視角，以往從來沒有過的視角。而它們驚人地沉默，以及堅毅。是的，在我有限的時間裏，從來沒有見過它們移動。我想過它們或許是動態的，因為唯有動態才能製造平衡，但其尺度和我所擁有的解析相去太遠。就像仰望星空，妳難道懷疑過那些星星的不變性嘛？變與不變，其實很大程度上掌握在我們觀察者的眼裏。放寬眼界來看，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可是，也唯有在這樣的變動不息裏，我們才能創造一些不變的價值。

　　說得太玄了。其實，在仰望的時候，我只是想起一些移動的樂趣：想起騎著單車穿過廣場的風的十七歲，想起載著愛情雙輪踩過的椰林大道，想起屏住呼吸馳過的高屏大橋，想起乘著灰色大鳥飛渡太平洋後第一次降落的舊金山機場……。想起十幾歲時候以台北盆地為圓心的擺盪，並在這樣的擺盪裏一次次擴大旅行的領域。廿幾歲時候，我們開始離開這個島國，企圖在搬遷和遊歷之間，為自己尋找一個平衡的重心。時間在流動，我們在時間之上移動，移動的軌跡是混沌無解的方程式。

　　這些事情，在水裏時我總只是模糊地感到。在夢境裏潛泳時我幾乎是難以思考的，只是順著水流自然而然地划手與呼吸，自然的像是在這湖裏居住了一輩子一樣。醒來時我卻是困惑。這湖，這藍色的Crater Lake，這位在奧瑞崗州的火山湖，我也不過和妳遊過一次，算是我眾多行腳經驗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就算這湖美得猶如仙境，就算這山壯麗得叫人屏息，我仍然無法解讀自己潛意識裏的符碼。尤其，現實世界的我，是一個連游泳都不會的旱鴨子。

　　是渴求這種與湖水的私密蹉摩，一如需要一個探觸入心的靈魂？或者是渴望用這盈滿的湖水，滌淨自己的魂魄，將塵世沾染而來的楂梓都還給天地？但，我既質疑人世間真有這樣的一分情感，亦懼怕自己入世已深靈台難淨。親愛的M，妳還記得那個純淨，並且矛盾的年少嘛？那個我們還沒有學會人世間成熟的一切，夢想著離開那灰色城市的年代？寂寞而熱烈的十七歲，終於我們決裂地離開，然後，就再也無法回去。

　　訣別年少之後，有很長一段日子，我們不再互通消息。妳我各自忙著長大，忙著打造夢想，忙著去愛然後低頭療傷。一直到妳我先後離開那城市那島國，並巧合地在同一個城市定居。妳在城南，我在城北，我們在這個異城沉澱下來，多一個熟識的人在此，我安心很多。那年夏天，妳邀我北至Crater Lake，啟蒙了我與這湖的私密夢境……。

　　夢裏卻從沒有妳。這裏只有我，和湖，和圍抱湖水的山。世界在山的外面，山是一道藩籬，阻隔著我們也保護著我們。當我仰望，世界的投影在天上雲間，亦與我身無涉。這裏有完全的疏離。

　　我泅泳，然後沉睡。夢境的夢裏，我與湖親密私語。


（記Crater Lake, Oregon, 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