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騎車馳過的,今日我們坐在這被雨水洗得亮紅的小車裏過訪。
這樣的天氣,從前我們是不上山的。雨不大,綿綿密密織成一匹素紗,毫不雕琢地攏住了天地的原色。大學時代只以機車代步的我們,望見這樣的冬雨,總是沒由來地失了郊遊的興致(其實是怕那濕冷罷),寧願找一家咖啡館,點亮一盞昏黃的燈,各捧一本書在熱氣氤氳中對坐。你不喝咖啡,我們便各點壺茶,交換著喝,有時也交換手上的書。我總是淘氣地在你的書上書寫無厘頭式的評語或笑話,想像你讀到時候的會心微笑。沒有錢坐咖啡館的時候,我們便撐一把傘在校園漫步,累了隨興走進圖書館中,趴在桌上靜坐或是貪睡。總之,這樣的天候,我們不上山。
今天我們破了例,距離我們第一次上陽明山二千個日子之後。回首這兩千個日子裏數十次的來來往往,山時而沉默時而繽紛,一如歲月呈現給我們的種種極致。雨裏,溫泉的味兒特別薰人,緩緩上升的煙竟也像從前咖啡館裏的熱氣,把車停在滴著雨的濃綠樹蔭下,我們延著鋪滿了圓石的步道走著,望見一窪一窪的溫泉水從地面冒起來,隨即被收進了粗大的水管裏頭去,送到各個溫泉旅館去。
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從心底冒出來,像卡布奇諾的泡沫不深不淺地漂浮著。更久更久以前,還沒有認識你的時候,也是下著雨的夜,我曾經來過這裏,或者,該說,路過這裏。越過同伴的臉,望見車窗外流過的,怎麼說呢,該是溫泉鄉殘留的輝煌罷。冷清的、古老的、曾經繁華如三月煙花亦是殘敗如落葉的。一抹時過境遷的時光感從我年少飛揚的心裏驚鴻而過,留不下多少滋味。今日看到卻是莫名想起,多年前未曾能夠體會的蒼桑。是歲月也在自己的心下刻了痕跡了罷。將心裏的畫面偷偷拿出來重新歸檔,卻已是不合時宜。你說,這幾年泡溫泉又流行了起來,成為最時髦的休閒活動了呢。我搖搖頭,不知道該怎樣消化這分時空錯置的奇異感。
雖是暖冬,這道冷鋒一來,也催紅了幾葉槭。我小心翼翼踩過,告訴你我在太平洋對岸的住所附近,楓早已染紅了整條街。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裏浮現那繽紛張狂的美麗街道上,踽踽獨行的自己的身影。相較之下,此處的幾葉殘紅,竟是溫暖許多。一時之間,所有到了喉頭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握緊了你的手,加倍感覺這溫度。
雨下大了,鑽進車內。不是假日,往來車輛甚少,開車在山道上緩緩行著。說要找吃的,繞到竹子湖去,海芋田旁邊的小店卻沒開。以前我們總愛來這家沒有名字的小店,尤其是在山區玩到半途卻下起大雨來的時候。半是避雨半是眷戀熱騰騰的竹筍湯,還有老闆娘的熱心熱腸。也是第一次在這裏吃到過山蘇吧,那時候還不是非常普遍的野菜,我聽老闆說是蕨類就躍躍欲試,你皺皺眉頭卻拗不過我的要求,點了來,也便愛上了。此時小店沒開,我們只好在週邊的路隨興繞著,尋著一家頗具規模的餐館,尤其看上的是它佈置的巧心和古意。雨聲滴答樹影朦朧裏,這一餐吃的別有情致。
又繞回竹子湖海芋田附近,才發現竟有點點海芋在雨中顫顫開放著。沒弄清楚過海芋開放的時季,有時專程來了空手而歸,此刻又是沒有預期的相逢。幾個身穿花布雨衣的花農在田裏趕著採收。海芋那麼脆弱的模樣,是禁不起風雨折騰的罷。你停了車,我們延路慢慢走著,我張望著花田裏的雪白,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再一陣雨來,不知道又有多少花要凋零?落了一地的白瓣,又有誰會疼惜?胡思亂想之際,你拉我轉進一家花店,迎面撲來的是粉紅嫩黃的嬌麗玫瑰,像是冷凍之後強留的美麗,每一朵都完美艷麗。是從溫室來的花兒吧?與這日的淒風苦雨不襯之至。逛了一圈,你說要買束白花給媽媽,挑了束結梗。臨出門前再望了那些玫瑰一眼,你錯以為我也想要束花。趕快搖頭搖手快步走出,不意讓雨淋了一肩。從來不要你送花的,總是驚心於花謝時候的衰敗,害怕自己的人生也有零落的時候。過往的美麗,就別再強留了罷,因為人世沒有永恒的東西。
從前上山的仰德大道,今日我們逆著滑下來。舊地重遊,舊地重遊,突然想起有人說過是舊地就不該重遊,是因為只有回憶最美嗎?而我,逆著記憶的線索泅去,時而有光時而寂滅。猛然驚覺不同的竟是心境,從前台北人的後花園,如今於我卻是安葬青春的墓地。只在車子高速轉過那一個熟悉的大彎時候,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從前那些狂躁的事。
下次什麼時候再回來,卻不知道。
Nicer 1/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