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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記憶裏還有那樣的聲音,嘶嘶綿綿地展延到天邊。不是一般的蟬聲,從來只在陽明山聽到。而且必定是過了仰德大道上第一家7-11才得聽聞,聽起來像是月色下的淙淙水聲,又如大海中央貝殼吹奏的傳說。問你那是什麼,你笑笑說我們叫它笛子蟲吧,吹的聲音像是笛子呢。好哇,就叫牠笛子蟲。我在逼人的風勢裏點頭同意。

 

一直要到很久之後,我們才偶然得知那是陽明山暮蟬,朝生暮死的長吟。

 2

好愛晴朗夏日的擎天崗。然霧裏的擎天崗有一種不同的風色。

大多數時候,我們見到的擎天崗是清朗地叫人情不自禁想要大吼大叫的。風凌厲攻來,雲落入草澗,我們努力呼吸風中殘夾的氧氣,還有混雜的草香。總愛走去看牛。第一次來時很難相信現在還有自由自在的牛,在這個連自由自在的人都少見的城市。風溫柔下來的時候,我們就找一個背風坡,學小草仰俯天地。那時候我會錯以為天地之間可容自己也只剩下自己。

風這麼大,總叫人想要帶風箏來放。有一次我們真的專程帶了風箏去,比賽誰能夠在強風裏支撐得久一點,只見我們亮橘色的紙鳶在風裏掙扎擺盪,不多時即一頭撞倒草皮上。我們笑著收線撿風箏,不了解為什麼低飛高揚的家燕飛得如斯有致。牠們像是遊戲,乘大風撞到小風上,再順勢滑落下來,劃一個完美的圓弧。我們直看得癡了。

 

如霧起時。我忍不住想起鄭愁予的詩句。然而我們沒有迎人的編貝也沒有嗔人的晚雲,迎向我們的是整片整片的空茫。霧來襲的速度讓人無法撤退,更令人不忍撤離。來時路已經不見,觸眼所及盡是青黃的草坡,我們慢慢走著,感覺水分子略過臉龐的溫柔。頭髮溼溼地留下她們跳過的痕跡。在那樣的空白裏,我們只想一直這樣走下去,沒有盡頭地走下去。我以為我會害怕的,但是我沒有。在這樣的霧色裏,我們更貼近了自己。

3

我們遊陽明山的方法很簡單:一輛機車、兩雙球鞋、一打美好心情;在半山腰的7-11買你愛吃的三明治和我鍾情的御壽司,然後隨興行至雲盡水窮處,看山聽風迎票賞鳥,多少自在。

 

大多數地方因此是記不得名字的,印象和林木一樣蓊鬱。那樣光影灑落的林邊、那條蝶飛蜂舞的小徑;那個我們席地而坐的午餐約會,還有那場突如其來的雨……。心情卻總是飛揚的,尤其是在躁動悉熱的夏日午後,城市裏人和空氣都疏懶流動,一座座冷氣機奮力搏往愈來愈難以攀燈的高峰,能量移動的代價是更令人窒息的溫度。這時我們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和大多數人一樣躲在冷房中鴕鳥般地逃避殘酷的陽光,另外則是穿越路面蒸騰的台北街頭,一路馳上仰德大道。

我喜歡後者,雖然大多數時候前者是唯一的選擇。

 

啊,只有那一個暑假是恣意的。在我們習慣了陽明山的涼爽之後,對於城市廢氣般的污濁便愈加難以忍受。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們初識笛子蟲,之後的每一年夏天,總會記起那動人的邀約。

 

4.

雲從海面不疾不徐昇起,很快將我們湮沒。風來,雲飄散一點點,芒草倒了整排。

我們常常喜歡去大屯山看雲,她們就那樣從海的波濤裏生長起來。新生的雲沿著山壁攀上來,落在我的腳踝,我彎下身子撿拾,她們跳躍起來飛過我的髮稍。不要半點鐘就占據了整個天空。

於是我們依依不捨地向滿山的芒草道別,用最快的速度騎車往山下衝。這時候多半還沒有落雨,新生的雲也許需要一點時間學會悲傷,但我們知道她們積聚的力量。等到回到市區,回頭看陽明山區,已在午後的滂沱大雨裏絲絲隱去。

 

當然也有完全來不及的時候。便淋了個滿身溼,風吹著便冷得顫起來。我們停下來穿雨衣,或者找一片濃蔭等雨停。這樣濃烈的悲傷是不會持續太久的。滴著水的樹下,有一種獨特的溫暖,視界已經模糊,我總忍不住要拂去你額上的水滴握你的手。樹枝上也有躲雨的小鳥,紅嘴黑鵯喵喵嘰嘰吵鬧著,還有靜下來了的蟬聲。這個世界並不淒冷。

 

然後我們會到竹子湖喝一碗熱騰騰的竹筍湯或者紅薑地瓜湯,順道買一束海芋或者野薑花。漫步在群山圍抱的竹子湖,雨後的清新夾著花香襲來,好像所有的幸福都要被我們一次用盡似的。溢出來的心情,緩緩瀉入花田,今夜的陽明山會有一個晴朗夜空罷。

 

5

秋天的陽明山,有一種獨涼的淒美。醉白淺紅的五節芒白背芒開了花,和整片整片的箭竹草原,把初訪的東北季風大把大把灑了滿地。台北盆地裏也許還有殘留的暑氣,這兒卻早已迫不及待換了秋裝。是令人心醉也心碎的顏色。

 

年少的我們還沒有學會感傷。

 

於是我們一再造訪隱沒在箭竹林中的大屯主峰步道。無止盡的長梯,除了箭竹就看不見其他,風勢強勁吹拂過發出聲響,有時還可以聽見雉雞一類的鳥從身旁的箭竹叢踱步而過的聲音。卻總有令人心安的感覺。你說人生也就是這樣子噢,一點點疏離反而讓人們親密,並且在這樣的相信相依裏得到撫慰。是這樣的嗎?我抬頭見高空兩隻鷹落下的黑點,在冷淡的天色裏迴翔,一圈,又一圈。某一些無可名狀的東西正在離我們遠去。

 

出了箭竹林就是一片空闊,五節芒花燒了整片,風一來就呈波浪般蔓延出去。腳下淡水河正投奔出海。新聞裏常常淹水的社子島可憐兮兮正在掙扎。你指給我關渡和淡水的方向,正是芒花最美之處。昔日的火山已眠,台北人活動方興。物換星移,亦如一瞬而已。

後來聽說山上箭竹開花枯黃了一大片,不禁惻然。

6.

最高峰七星山,只去了一次。正是落雪之後。

雪落得急也融得快,等我們上山時已經所剩無幾了。略略有點兒遺憾。

 

卻還是很美好的回憶。當時一起去的朋友,都已多年未見,可不知道在私心硬碟的某一個角落,是不是還壓縮存放著生命中那樣揮霍的曾經呢。

 

7.

夜色如水。

記憶裏總是冷,尤其是徹夜在第二停車場看星星的夜晚。雖然是夏夜,還是令人哆嗦。不是我特別喜歡的觀星地點,清晨卻是極美。恍若仙境的起身,即便一夜沒睡都令人精神抖擻。

 

後來我就再沒有去陽明山看星星了。光害很嚴重。

夜景倒是很有可觀之處。隔著距離,看淡水河蜿蜒過也孕育出的人間繁華,常會忘記自己從來也是其中庸庸碌碌的一份子。那樣的夜色裏,我們總是望著遠方發呆,想像那些暈黃的燈光下的溫馨和暖或者悲淒涼苦。一盞燈熄去,另一盞隨即亮起,一直要到很深很深的夜裏,城市的光芒才漸微斂去。

 

還有一次我們在下著大雨的夏夜裏上山,停車在小油坑附近。豆大的雨滴猛力撞擊著,我們坐在車裏享受這分寧靜。雨刷奮力舞動著,眼前燈光迷離,我們談論著分離的種種,轟隆隆地一聲聲像是擊在心裏。我將窗子搖開一個小縫,涼意迅速竄進,挾著雨絲落上我的臉頰。水藍色淚水混入,淌下。

 

山色依舊沉默。風雨未歇。

 

8.

十年之後,我們依照約定來到這裏,大屯自然公園。很難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可以拉得這樣遠長。可是我們確實在一起,在此初夏的風景裏。

妳帶來自己做的沙拉,大家分著吃了。你談起汽車廠的工作,還有新交的女朋友。妳無憂無慮唱著歌,你說起即將去服兵役的海灘。我聽著,微笑點頭,將自始至今的一塊一塊拚圖找出來,試圖為分離後的你畫一幅素描,還有行過的軌跡。十年,人生真的是沒有幾個十年的。

而我識你在那樣真稚的年歲,又重逢在此天高氣朗的山色裏。四面是山,如溫柔的擁抱,我們在這樣的擁抱裏重新定位彼此的生命。是走了那樣不同的路才來到這裏的呀,而這兒是如斯鳥語花香平靜美好,小溪潺潺流過,夏草正芳,多年未見的陌生與默然如春天的冰霜融化。我甚至可以聽見它們墜落的聲音。於是我們聆聽見了彼此。

 

揮別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記起「念此際妳已回到濱河的家居,想妳在梳理長髮,或是溼了的外衣,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這樣的詩句。天氣仍是晴好,回望,你已經不在。

 

9

出國之後,就再沒有去過陽明山。每次回家都是耶誕節前後,天氣冷,我們便沒有了上山的興致。只是經過士林的時候,總還是有某種呼喚自心底深埋的角落裏響起來,狠心置之不理,便一次又一次錯過了再訪陽明山的機會。

只是這般想起的時候,不禁有一點惻惻然的感覺從心口冒起來。親情、愛情、友情,都曾經在那片好山好水中留下美好的足跡。是不是已經錯過那段感情最為揮霍、生命亦最為勇敢的時候了呢?

 

從家裏的陽台遠遠地望去,有雲的山脈一如從前靜靜地注視著我。我在穹蒼之下,學她靜靜地坐了下來,從頭檢視自己未竟的生命旅程。

一朵雲悄然飄過。

Ni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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