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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紅的季節,春天。 

所有屬於初春的意象都聚集到了太平山來。溼溼冷冷的空氣、瀰漫的霧靄、初生的嫩綠的枝枒、綻了整片山頭的豔紅、溫柔而不燥熱的陽光……。 

還有意氣飛揚的少年。那年我們十九歲。

還有你等待了十九年的那個名叫春天的女孩。

 

那年春天我們連續去了兩趟太平山。三月和四月。飽嘗春天之後,我們便再也洗不去這關於櫻紅遍野的想念。還常常想起那一個微雨的夜,仁澤溫泉煙霧繚繞,我們踩著落了一地的嫣紅,任雨絲輕落在我們髮稍,彈跳兩下又落入地上的水窪,激起一個小小的漣漪。水紋是淡淡的,但是你看見,我也感覺到了。年少的我們是那樣羞澀呀,於是你只是靜靜地撐起了傘,說淋了雨會感冒。我縮著肩躲入傘下,微笑。

啊,還是讓我從頭來說這一個故事罷。一個關於春天、太平山,和甜美愛情的故事。這是他和她的故事,也是你和我的故事。不知道能不能夠說得真切,因為整個故事好像是發生在一個飄浮在半空中的果凍裏呀。半透明,還帶著不確定的暈眩感的。

晃盪、晃盪。春天終於降落人間。

著陸,幾乎是不著痕跡的。

三月。他們抵達羅東。已經近晚。

一群十個人浩浩盪盪闖進了羅東夜市。那摩肩擦踵的人潮呀,那一盞盞懸吊著的黃色燈泡,還有蒸騰地冒出香味的各式小吃。

是走過最有人間息氣的一個夜市。

 

他們雜在人群中,暢然說笑著。選定了攤子,肩靠著肩大快朵頤著。然後再拎一串烤玉米或是一杯燒仙草,邊走邊吃。

放浪形骸,如果有所謂形與骸的話。

然後他們離開人潮,在羅東鎮入夜後的寂靜中奔馳。是的,就只有他,和她。風很冷,她把手藏在他藍色夾克的口袋裡。他一路都在笑,傻傻地笑著,她雖然坐在他背後,也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春天降落的時候總是帶著笑意的。

 

回到夜市的時候,他買了一袋熱騰騰的紅豆餅,他們分著吃了。同學們已經把夜市逛了好幾圈,正在畫夜市的地圖。他們小心翼翼將初生的嫩葉藏匿好,一如得到糖果的小孩。

但春天還是躡著腳步靠近了呀。

那年他和她都只有十九歲。不知道春天會以什麼樣的速度、什麼樣的姿態接近。只能假設冬天的雪還在悄悄地飄,不願唐突地破壞了這巧妙的平衡。

所以第二天他們騎著五輛機車上太平山的時候,她沒有坐他的車。可是還是戴上了他特別為她帶來的安全帽。

 

春天的太平山真是美極了。霧,以一種極優雅的姿勢,懷抱著整片針葉林,細細的松針垂掛著晶瑩璀璨的露水,風一吹來就約定好滴滴答答一起躍下來。更令我們興奮的是山壁上沿著石縫凝結而成的冰柱,真正像是雨後春筍一般矗立著,一邊凝固一邊融化,在偶爾露出的陽光中顯得動人極了。行至雲水更深處,樹枝尖端的露水被凝固了的冰晶所取代,像是掛了滿樹的聖誕燈泡。

呵,就連聖誕夜的台北市街頭,也不能令人如此激動罷。他們把機車停在路邊,笨手笨腳地爬上幾塊大石頭,在樹下站成了一圈。等待一陣風吹來。嘩啦啦的不知道是水還是冰砸了他們一身。有一塊小小的碎冰落到了她的臉頰上,一點點冰冰的,帶著森林的味道。

是初春的森林喲。陽光的香味還不是很濃重,木頭的味道就顯得格外突出。

 

小昆還在路邊找到幾顆野莓,紫紅紫紅的。是很好吃的野莓喲。小昆分給每個人一些些。她也吃了,酸酸的,吃完她還忍不住再舔舔手指。希望不會中毒。不過她是信任小昆的,他對野外的動植物向來很有一套。

 

然後他們闖入了往翠峰湖的石子路。那時候這條路是封閉的,幾道柵欄卻阻不住他們年輕的冒險。他們義無反顧地前進著,帶著點小心翼翼。兩旁的森林是濃重的,瀰漫的綠顏色混雜著重重的水氣,一幅很野獸派的圖畫。很安靜,除了他們摩托車引擎的聲音之外,就只剩下偶爾傳來的鳥鳴了。更偶然地,會聽見某種鳥被驚起拍翅擦過樹葉的沙沙聲。

 

隆隆隆,他們安靜地前進著。透過後照鏡,她窺見他的機車在後面跟著,不疾也不徐地跟著。他好像在笑,看不清楚,可是像是笑著的。於是她忍不住笑了。

 

停下車,一群十人零零散散地走著。石子路,走起來有札札的聲響,她喜歡這種聲音,它讓走路轉化成一種音樂的形式。每個人踢起石子來都有不一樣的節奏,一伙人一塊兒走著就好像是一個合唱團。他在她身旁走著,以一種沉穩的步伐,像是大提琴;她則是蹦蹦跳跳的,像是豎笛的跳音;還有小昆、丸子……大家都有自己的音色。

 

是這樣快樂的感覺呀。她不由自主地就奔跑起來了,一直跑到通往湖邊的小路入口。全是霧,感覺湖就在左近了,卻什麼也看不見。幾個男孩打先鋒去探路,又怕迷路找不到這個入口,於是一群人撿來了一堆石頭,讓打先鋒的拿著,一路排出走的路徑來。一會兒,聽見小昆在下面大喊著:快下來吧,湖就在這兒呢,好近哦。她們便依著排好的石頭向下走,不到三十步就臨到了湖水,卻看不清整個湖。啊,該說是只見到了翠峰湖的一小部分罷,十分之一不到,也許。全都是霧的彊界呀,從山坡上的針葉林漫流下來,緩緩的,卻淹蓋了全部視野。

 

朦朧之中,他們三三兩兩地談笑著,笑聲在山谷之間迴盪。她站在湖邊,看他拿了一塊小石子打水漂,一個,兩個,然後就看不見了,只聽見細微的撞擊水面的聲音,像是一隻鷺鷥掠過湖心的聲音。他們還沿著湖邊走,一邊彎下腰來撿拾適合打水漂兒的石頭。撿了,她握在手心暖著,他則是一個一個側打出去。湖水被石子震起了點點漣漪,一圈一圈地傳到了湖的中央。

 

「湖心草深長,我心無處藏。」湖心是什麼模樣是不知道的,她卻想起這首很優美的歌。

 

 

他們沒有在翠峰湖邊待很久。霧愈來愈大,大家開始擔心起回程的路。還好剛才下到湖邊來的時候排了石子,不然以此刻的能見度來說,能不能找到停摩托車的地方都是個大問題。 

回程的路上他們騎得很慢,石子路舖上一層溼濘的冰,很滑。溫度持續下降了,頭髮上的霜愈結愈厚,心中的擔憂更是如森林中的霧一般瀰漫到了每個人心中。雖然已經極盡可能地小心,五輛車裏面還是摔了兩輛,幾個人受了擦傷。隨後被租車行的老闆海坑了一頓。

雖然如此,在他和她心目中,這個三月仍然是完美無瑕的。摔車、受傷、還有幾千元的賠償費都不是重要的,就像春天的陽光並不因為下了幾場雨而減少它在人們心底溫暖的程度。

陽光初露的春天,他和她小心翼翼地護著。然後發現校園裏的杜鵑花已經燦燦地開了滿樹。

 

 

三月的太平山遊原本只是為班上辦活動的探路行動而已,卻變成了他們十個人共同擁有的秘密。四月,他們再度上了太平山。

第一夜還是在羅東夜市旁度過的,上回做的夜市地圖發揮了很大的功用,大家散開後很快地各自找到想吃的食物。他和她坐在旅館樓下的摩托車上,捧著同樣的一袋紅豆餅,看著夜市中的喧騰,好像這一夜只是三月無限的延伸出來的一個點,那一個夜晚並不曾真的結束過。第二天他們上山。呵,四月的太平山呀,所有殘留的屬於冬天的陰鬱已經掃除,台灣紅檜以完全的新綠迎接他們的拜訪。這一回,翠峰湖是不能再去的了,他們坐上了蹦蹦車,往三疊瀑布去。

瀑布的水量驚人,含著春天的初雨,還有蓄累了一整個冬天的冰霜。他們就在瀑布旁邊野餐,吃他和她準備來的吐司麵包和鮪魚罐頭。水花不斷地從瀑布中飛濺出來,吃進口的三明治好像都夾著山泉的味道。她一邊吃著,一邊看他和一群男孩站在臨水的大石頭上,陽光從他們的頭上灑下來,映出的影子是短短的。再望過去,潺潺的水跳著躍著向下流,被石頭激起白色的水花,白冉冉的東開一朵西開一簇,嘩然,是會唱歌的花朵。

疲憊地一路上坡回到蹦蹦車站,時刻表看了又看車子就是不來。但他們都還不到真正會憂心的年紀呀,所以他們只是三三兩兩地窩在等車的椅子上說笑以及唱歌,讓時間無所謂地流動著。她無聊,走起鐵軌來,像個學步的孩子搖搖擺擺,他跟來,走在另一道鐵軌上,也是不斷地掉落下來。於是他,和她,自然而然地將手牽了起來。很神奇地,依賴著彼此的力量平衡自己,以及對方,他們穩穩地走著。漸漸地,車站隱在茫茫的白霧之中,朋友的笑語逐漸遠了,而她只是專心地踩著堅定的步伐。才驚訝的發現,原來依賴著對方對自已的依賴,反而能夠走得更堅定、更平穩。

 

他和她將不再寂寞了。

是的,少年的寂寞啊,在他們將手握住的那一剎那,就已經消逝無蹤了。

 

最後終究還是沒等到蹦蹦車,一群人就這麼走了回來。但,她非常快樂。

 

 

那一夜他們住在仁澤。

她喜歡仁澤,尤其是溫泉熱氣氤氳的夜晚。

 

洗過溫泉之後,他們聚在一塊兒談天。他說想出去呼吸新鮮的空氣,她也套上大外套跟了去。同學遞給他一支手電筒,要他們別走太遠。

他們沒有走很遠,只是過了鐵橋慢慢地踱著。她說她怕森林裏的黑。不知道怎麼了,在她身旁,他卻有一種無比安心的感覺,於是他對她談起從沒有說過的往事,一些令人痛斷心腸的故事。那時候的他,真像個孩子呵,靠著她纖弱的肩,顯得那樣無助。她幾乎有攬他入懷任他暢哭的衝動。

天亮之後,他們起床看清晨的仁澤,才發現昨日漫步之處全都開滿了櫻花。鐵橋對面的山色全是粉紅色的,是那樣奮不顧身地開了一整片呀,像是不由自主緋紅了臉頰的少女。尤其那天清晨還是落著小雨的,他們昨夜走過的步道被雨打落了滿地櫻紅,那顏色是那樣新鮮而嬌嫩,連踩起來都叫人不忍心。他們只想遠遠地凝望著。

 

落英繽紛。正是這樣的春天呀,仁澤的春天。

她和他的春天。看見幸福的顏色。

 

 

故事說完了。

你說,是自己的故事罷。為什麼說是她和他的故事呢?

往事如風。留下的只是一點關於春天、太平山、還有甜美愛情的印象。

 

而我,回首往事,不也正像看了一場美麗的電影?故事裏的女主角,她只有十九歲,那個還不知道憂愁和孤獨的年歲。

她用幸福的顏色將一切盈注。那是太平山春天的顏色。那是羅東夜市的光澤。那是仁澤落櫻的繽紛。

 

這樣的顏色,你,也看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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