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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樣的大地之中,舉起相機,沒有人會不希望隨身攜帶著的是廣角鏡頭。
因為,它的美,正在於遼闊,正在於無邊無際又空無一有。而在這樣的空虛裏,我們因為每一件渺小的美麗而欣喜。

關於距離的感覺,在這裏,完全失去了。另外一種更細微的感動,卻像初春新生的綠,悄悄地在我們心中萌芽。



從北方的twenty-nine palms進入國家公園,放眼望去,盡是稀稀疏疏站著的Joshua Tree。是Joshua Tree森林吧,她天真地說。你放慢車速,轉頭去看,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這樣算得上是森林啊。雖然森林這兩個字也不過只有五棵樹而已,不過,印象中的森林,不該是那種參天的大樹、遮蔽的天空與繚繞的雲霧嗎?那樣稍嫌擁擠的葉綠體疊構而成的綠色空間?或是總是讓你感覺濃重的叫做芬多精的東西?

那樣的森林,這兒是沒有的。



你們帶著午餐,停了車,找到幾塊大石頭當做午餐地。速食店買來的Taco、Burrito和百事可樂,和這樣的天地之色實在太不相稱。天空無盡晴朗,她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細數劃過藍空的飛機,每一架都像祝賀著什麼節慶似地拖著長長的白色尾巴。你看著遠方愈來愈小的Joshua Tree和黃色巨岩,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好像可以感覺得到地球是圓的,這個困惑著地球人好幾百年的古老問題。遠方,這個詞彙在這裏好像找到了一種全新的意義。你想起小時候總愛凝視著遠方的山,或是遠方的燈火,想像那裏的植物以什麼的速度生長而人們又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但不論如何,你確定他們都是忙碌地,忙碌地爭取陽光或者權力,忙碌地開花結果或是工作賺錢。但是在這裏,你看著遠方啊,遠方以一種冷淡的眼神回望,那裏變成了一個和這裏無干無涉的世界。你不知道你是否擁有進入的鑰匙。



她吃完了她的Taco,舉起相機開始漫遊。時而舉起頭來仰望巨岩和藍天,時而低下頭來對著奇異的沙漠植物對焦,最後她將相機對準你。喀擦,非常不相稱的你手中的可樂和當作背景的閃著陽光般金黃色的大石頭一起入了鏡。你便也站起身來,自她手中取過了相機,從LCD螢幕中看見了遠方,拉近,再拉近,而遠方並沒有絲毫向你走來的渴望。你還是按下了快門。



吃完午餐,你們開著車在稀疏的Joshua Tree 之間穿梭。不久又回到遊園的柏油公路上,加速馳騁。停了幾個景點,走了幾哩路,看了好些攀岩人,拍了好些天地顏色對比分明的相片,最困惑你的還是那種感覺。尤其是當天色逐漸接近黃昏,遠方開始染上一種斑斕的色彩,那麼溫柔卻又那麼模糊。原本在遠方分際清楚的天與地,漸漸地好像也融化在一塊兒,纏綿反側,難捨難分。你和她站在這廣大沙漠中的Joshua Tree森林,隱隱地感覺到世界正在隱退,明明是很乾淨的空氣卻又彷彿撲上一層神秘的金粉,現實的世界漸漸向遠方靠攏過去。脫離了,不見了,心裏一種茫茫的情緒浮動著。她怕起來,說回去吧,要是天全黑了一定可怕得緊。你同意,雖然很想知道這兒的黑夜究竟有多龐大而星星又有多明亮。你們在夕色中離開。



沙漠中的夕色,她坐在車裏不停讚嘆著。而那些向上天張著手不停祈望的Joshua Tree啊,透著西天久散不去又變幻萬千的光芒,更顯得奇詭。太陽已經下山,沙漠裏的人家稀稀散散地點起燈來,快速的車流挾帶著耀眼的光芒向你逼進而來。正是聖誕時節,路邊一棵張燈結綵的Joshua Tree惹得你們大笑起來,隨著笑聲和車裏面陳昇的歌聲,遠方不見了,現實的世界再度將你包圍,你踩下油門,哼起歌來,走吧,走回到我們的世界裏去吧!



第二天你們決定從南方的入口進園。完全不一樣的景緻。雖然前一日早就從遊客中心的解說員口中得知這樣的訊息,真正看到的時候還是令你們驚訝。Joshua Tree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廣闊的沙漠,和黃色的乾枯的矮小的草堆。路上連一輛車都沒有,於是你讓她開車,坐到旁邊去喀擦喀擦地按著快門(反正數位相機的底片不用錢)。你開始很希望自己有一個廣角鏡頭,因為透過相機鏡頭,你失去了親眼所見的那種震撼,而你相信那種震撼是來自於這片空無的整體,你想要捕捉這個整體卻不能。數大就是美,你很想為這樣的景緻做一個這樣簡單而俗氣的解釋,說出口的時候卻連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好在,她緊張地捉著方向盤望向路面的遠方,彷彿沒有聽見。



你們在一個盆地沙漠裏向前方行駛,看不出來前方與後方有多大的差別。沙漠綿延到遠方的山腳下,那山有多遠卻並非你的感官所能夠知覺,因為生長在城市的你,從未經驗過這樣的一片空無,沒有人物沒有樹木更沒有大樓可以做為距離感的測量標準。突然她說,注意看這草堆裏有沒有兔子啊!你才想起來她一直茲茲在念的,前一日在遊客中心看見的名信片上的沙漠兔。於是你把注意力拉回到視力可及之處,觸目所及卻只有黃草、黃砂,哪兒有什麼兔子啊!



正如你所預料的,這一路上沒有什麼景點,因為景點便是這整體。無法切割的整體,一旦切割了便覺得殘缺。只有偶遇的綠洲令你們心動,幾株高大的棕櫚樹拖著長長厚厚的圍裙隨風輕揚著,或許是錯覺吧,你覺得這兒連風都比沙漠中來得令人舒爽。一隻蜻蜓飄忽飛過,她追進了長草堆。你坐在棕櫚樹下,聽風吹過沙沙的聲音啊,真叫人舒暢,你簡直要忘記自己其實是身在沙漠了。依依不捨離開綠洲之後,一直要到公園中段的仙人掌公園,你們才停了車,頂著熾烈晴空,裝備好太陽眼鏡下了車。延著規劃好的步道行入「公園」,所有的一切都違反著你們的常識。雖然名為仙人掌花園,其實園內只有一種仙人掌,更沒有花可言,不知道為什麼長成了一大片,同樣是你所無法測量和理解的一整片。天、地這麼廣大,它們為什麼叢生在一塊兒呢?是寂寞吧,她說,所以靠在一起取暖,就像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僅僅靠著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那樣的話,會寂寞而死的喲。



你思索著她的話,一邊開車上路。忽然前面的車子緊急剎車,你也趕忙減速,正在奇怪時,便看見一隻似狐似狗的野生動物剛剛過了馬路,停在沙漠和馬路的交界處好奇地瞪視著你們。她興奮極了,趕忙找相機來拍照,而牠,也毫不畏生地直直站著。可惜不是兔子啊,離開的時候你聽見她這麼惋惜著。



愈行愈高,路邊的植物也愈來愈多,而猛一驚覺,又已被Joshua Tree所包圍了。是它們所主宰的生態系統罷,一定有許多生物是依存著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勉力生存下去的,因為求生存,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啊。行至最高處便是Key’s View,可以一望千里,遠方寧靜地閃耀著銀色光芒的Salton Sea,捕攫了你們所有的想像,像是這片黃色大地上最潤澤的嚮往。你說,下次,我們一塊兒去那兒釣魚吧!她點點頭,說那兒很遠的樣子呢。「但是我們要去的,我們不是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從高樓聳立的城市來到這片荒涼的沙漠了嗎?所以再遠,也沒有關係。」她肯定地說。



這兩天種種關於遠方的想像又重新回到你腦海裏來。但是這一回,在它們睥視的冷淡眼光裏,你看見了溫柔的目光。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倒映著天空和大地的顏色,像是在說:「不管有多遠的路,讓我們慢慢一起走去吧!」

暮色漸臨,幾隻黑鴉在空中戲耍,你從後照鏡裏望見了入口的收費亭,而更遠的Joshua Tree和巨岩,全都看不清了。

但你不會忘記,它們迎著風迎著陽光的生命力。



Nicer
記Joshua Tree National Park 之旅
12/26/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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