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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記憶裏面最透明的夜空。是的,透明,千挑萬選之後唯一剩下的形容詞。是那種你覺得自己會看進深深的宇宙裏頭去,同時又被毫無阻礙地穿越的透明。





  就好像站在無比清澈的溪流邊,直直看透到河底石頭的質地,就連溪水流動的方向,造成的漩渦,頭頂上樹葉投射下來的陰影,都在眼前展露無遺。然而你知道那水是極深的,從它表面的泛藍,以及魚身在石頭縫中擺動的方式,你知道它是深不可測的。





  忽然,輕輕的風拂過樹稍,吹皺了春水。見不著底了,卻更覺到它的深度,以及從這深度所引申出來的永恒的感覺。於是你忍不住濯足入水了。





  雖然你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永恒。


















  從台北出發的時候是早晨,一個很普通的春天早晨。台北城市熙熙攘攘地醒來,以慣常的步調不疾不徐地走動著。春天的氣味在空氣中飄散著,帶著木棉的種子降落,天氣晴好,陽光以不尋常的角度散射著,照在洋溢著興奮心情的我們臉上。





  是的,這是值得興奮的一天。第一次,我們將要登上玉山國家公園的鹿林前山,使用中央大學鹿林山觀測站的儀器,進行我們第一次的正式觀測行動。天文觀測,不同於我們過往的觀星活動,是真正屬於科學的彊界,我們將能夠利用課堂上學習到的天文知識,利用CCD觀測各種不同的星體。啊,我是非常興奮的。 





  行前自然是有許多功課得做的。於是我們埋首在因春雨而略略有點兒霉味的的圖書館裏,翻閱著各種厚重的天文圖鑑,尋找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觀測目標。悄眼看看同樣專注的友伴,認真的神情令人動容。





  認真。我想就是這種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地走下去。















  當年因觀星而結識的朋友,後來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仍然有人專注在天文的領域裏,想起這點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從心底泛昇起來。然後會想起在海小的夜裏,總有些特別孤獨的身影,和他孤獨的赤道儀,在風中的翦影。





  然而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請容我以另一個篇章來說。現在,我只想專注地談鹿林山。













  嗯,鹿林山。





  無疑地我知道那是春天,因為行至台中一帶的時候,我們看見許多曬梅子的農家。那年冬天,不知道是不是特別冷的關係,梅子產量極豐,即使在台北街頭的市場上,都可以看見販賣新鮮梅子的攤子。





  梅子多得吃不完,採梅人家便把多餘的梅子曬乾做成蜜餞。青綠綠的果子在陽光下滾動的樣子,曬梅的篩子將用剩的光點隨意甩動,春天的意象便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裏。





  在曬梅子旁的小店吃完了午餐,我們續向山中行。曲折的山路將我們一路領引至塔塔加。下車的時候,才驚覺空氣已經很冷冽了,於是我們忙著套上羽毛衣。天色是清朗朗的,不是那種特別湛深的藍色,卻是一種被天光所覆蓋住的茫茫的淺藍色。在此天色下的夫妻樹是美極了的,纏繞的枝幹彷彿宣告著關於永恒、不死的愛情,還有一種盤踞的高傲。是不能夠低頭的,堅持住了的信守才能塑造出這種仰望。於是他們仰於天,吞吐出白霧霧的氣息。





  在腳底下繚繞著。

  於是我們就見不著人間了。







  可是身體以上的空氣是清楚的。你可以想像,就是那種可以一直看到對面山勢的,清清楚楚。就連兩隻鷹在山壁上築巢的痕跡彷彿都可以看見。





  然而現在鷹不在巢中。他們在高高的天上,縮成一個黑點,翱翔如風。翅膀是不需要的,他們知道如何利用氣流的湧昇和下落,擺盪出屬於春天的完美圓孤。





  在這樣的景色中你是很難保有一個清明的思緒的,同時又很難捨去關於美的念頭。你知道你前來的目的,可是不能不為眼前的壯闊傾倒。如果不是這樣冷的話,你會有種脫口而出願意在夫妻樹下渡過長夜的衝動。





  好在我們仍是理智的,帶我們前來的S更是不可能讓我們如此魯莽。於是我們上了車,繼續通過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鹿林山警察小隊,到達了鹿林山莊。





  我到現在還覺得那裡實在無法被稱為一個「山莊」。畢竟她是孑然一身的。上鎖的木頭屋子,空無一人只聞鳥吟的空蕩,風呼呼嘯過的聲音,再怎麼說都沒有辦法和「山莊」這兩個字連結在一起。





  寂寞而疲憊的旅人在這裏,是得不到溫暖和安慰的。





  可是我們並不寂寞,也尚未疲憊,於是當S正在清點上山所需要的物資的同時,我們興高采烈地跑到木屋的後面,對著空闊的山谷大聲喊叫。聲音在風裏消散得很快,我們不在乎,喊了又喊,唱了又唱,直到喉嚨大聲地發出抗議的咕嚕聲為止。然後一切就都安靜下來了。









  上山。走路。





  有很多東西得扛上山,其中最惹人厭的就是汽油了。汽油很重,而且有濃重的味道,聞了令人作嘔。可是我們終將會感謝它的。尤其,是當發電機順利啟動發出轟轟聲音的那一剎那。





  我是全隊裏唯一的女生,揹負汽油的工作自然是輪不到我身上的。S交給我一個黑色的小盒子,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最貴重的東西:CCD。





  路並不難走,但是因為一直專注在手上捧著的CCD的關係,一路上我幾乎沒有看見任何風景。現在想起來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好像是一路看著前面伙伴的腳跟走的。這是多麼可笑的一段路,一直要到下山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的美妙之處,尤其是那些枯死的白木啊,在光禿的迎風坡上顯得多麼悲壯,卻又毅然。他們就那樣站在那裏,不顧時間流動地站在那裏,風吹過,雪降過,雨水淋過。嘩啦啦啦。跟著我們走過。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很多話,高山上稀薄的空氣向我們的肺泡展現他的威力。我們只是靜靜地走,在某一個轉角停下來休息,等待一陣風起來把汽油的味道吹散一點點。然後我們繼續走。





  終於鹿林前山頂到了。綠色鐵皮的觀測小站到了。

  就是這裏呀,我冷淡地說。







  之所以冷淡是因為這裏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天文台,僅有的一個鐵皮建築物看起來又是那麼簡陋無華。印象裏頭的天文台總是有著白色圓形的屋頂呀,那種像是某種神聖殿堂的屋頂。可是這裏沒有,什麼都沒有。我的不言不語之間隱約是藏著失落的。





  但這失落感一下子又被看見玉山山頂的興奮給掩蓋住了。那裏是台灣最高峰,不不,是全東亞的最高峰呢,有雪的山頭呀,旁邊還堆著像是雪被用力吹出來的雲呢。白兮兮的,攪一攪就會變成帶著香草味道的奶昔一樣。於是我很快又恢復具有笑語的活力了。

  



  讓我們來發電吧,於是我說。把那些討厭的汽油變成可貴的電力罷。

  燈亮了,有電力可以煮飯了,電腦也啟動了。夜,開始吧。













  吃完晚餐後,星星一個個都出來了。這才發覺以前在台北看的星子,多多少少都像是蒙了一點兒灰塵,或是包了一層棉紙的。即使是最晴朗最晴朗的冬夜,爬上雲海國小或是陽明山,還是不可避免地帶著城市的光華,和氣味。

  



  而那些,在這此鹿林前山上,都看不到。就像我最開始的時候說過的,這裏的夜空是完全深湛而透明的,可以一眼就看到宇宙的盡頭----當然你知道這只是一種比喻的方法,事實上我們連宇宙有沒有盡頭都不知道。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正像我們一天到晚唱著唸著說著的永恒,不也是一種沒人能夠說明清楚的概念嗎?

  



  但,此刻,讓我們不要計較那麼多罷。我知道你說的永恒,你讀得懂我形容的透明,這就夠了。這個世界是如此寒冷,而宇宙又是如此廣大,讓我們用彼此可以體會的、不需渲染的語言,在這個寂寥的鐵皮屋中,增加一點相濡以沫的溫暖罷。





  事實上我們是相當忙碌的。身為觀測新手的我們,光是手忙腳亂地對準尋星鏡、架接CCD、執行適當的電腦程式、測試望遠鏡,就花去了上半夜的時間。在這一段時間裏,我們是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思考關於整體夜空的問題的,而當一個人失去了整體的觀察力,他也就失去談論感覺的權利了。





  一直要到一切就緒,走出鐵皮屋伸展我們疲累的身驅的時候,我才再次見到了那愈夜愈美麗的星空。是誰說過的,暗夜行路的旅人,正因遠山的漆黑,才得見燦美的星子?正當此午夜十二點,月亮隱入地球的陰影,灰姑娘跨下南瓜馬車瞬間換回原本衣裳,四周高低起伏的群山沉默下來,失去白日各異的面孔。睡了,都睡了,除了這個俯視我們的宇宙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在溫柔的夜的撫慰下,毫無遺憾地睡去了。





  我們卻還沒有睡意。我們還有工作要作。但此刻,我們只想專注地尋找海爾.鮑普彗星。這只是一種巧合。我們來拜訪鹿林山,海爾鮑普來拜訪地球。於是我們就在此草山寒冷的春夜裏相遇了。







  是星圖上從來沒有的光點,西天,淺淺地掛著。或許還走著,遊移在投影的星光迷離裏。





  相遇。就像你和她,在某一個慢慢迷路的滴著雨的樹蔭下,相遇了。掩不住內心的激動,你伸出手,想輕輕觸碰她柔嫩的臉頰,問她從哪裏來又要往哪裏去。她神秘地笑笑,然後你知道終於會要失去她。





  還會回來的,她承諾著。可是你知道當她再回頭的時候,你已經不知流浪到這廣大世界的哪一個角落了。也許,已經消失在海洋裏頭了呢,你對她說。







  凝望著她,海爾.鮑普,關於彗星這意象的美麗和寂寞,一下子將我們的心都灌滿了。她是從不回頭的旅人,只能放逐天涯,孤身浪跡在這個大多數地方都淒清寒冷的空間。在愛的溫暖裏面燃燒,一點一點失去自己,直到再次轉身離去。







  啊,轉身離去的時候,她有沒有眷戀呢?明明知道是沒有意義的問題,你還是忍不住想問。





  取來雙筒望遠鏡,望見那矇矓的彗核和彗髮,還有隱約可見的彗尾。是因為風的關係罷,她的髮在無邊的黑暗裏飄揚著。你彷彿看見她無奈地笑了。這笑容裏已經給了你答案。















  噢,後來。



  記不太清楚了。







  好像是我們進屋去做了一些觀測,梅西爾星團什麼的。原來找的一大堆資料都沒有真正派上用場。





  後來在天上起了雲,我們把小屋的平頂關上,在冰冷冷的睡袋裏睡了。凌晨三點半的事。





  四點的時候,大伙兒被一隻闖進屋內的山鼠驚醒。S差一點就抓到牠了,但牠機伶起跳過我們散置了一地的鞋子,還有吃剩的泡麵殘渣,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裏。





  五點,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對著初明微亮的天空做平場。觀測的必須程序。



  然後是日出。然後是另外一天了。















  關於眷戀,還有永恒的話題,還常常在我們之間出現,在我們整理鹿林山觀測記錄的時候。





  就像你還常常回想起她離別時候的那一滴淚珠。







  那樣的透明。

  一如鹿林山春天的夜空。









Nicer于2000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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