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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某一種目的而一再出走的旅行,在某一種層次上,是對新經驗的追求,同時也是對舊回憶的追念;是對外在大千世界的探險,卻也是對內存自我的不斷追索。尤其,在那個忽地感覺到身邊的友伴來來去去,愛情也可能失而復得的徬徨年歲。


  我不斷向你說著那年冬天的美好。十二月十二日,一九九三年,雙子座流星雨極大。我們再度來到雲海國小。不同往昔的是,菁已暫時離開,台北客運上,張望的是我,張望著履足的一次次腳印。張望著的心呀,壓著重重的責任和期盼。





  你說你知道那種感覺:舊地重遊,人事已遷。不全然是這樣的啊,我對你說。長夜不變,星星們仍然依照宿命的軌跡,以同樣的姿態昇起隱沒,長夜下等待觀望等待滌清的心思亦不曾變過。是不會變的罷,我這麼想著。





  不是太好的觀測條件,月圓。小小的操場上卻擠滿了爭看流星雲的各路人馬。我們在人潮裏尋著空隙躺下,一如往常,周遭的喧鬧卻讓我格外想念起其他淒清的夜晚。但流星雨本身,不也正是寂寂宇宙中難得的盛宴嗎?是的,那真是一場繁華盡落的晚宴,飛劃過夜空的流星,是最動人心弦的聲符,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美妙。





  許願了嗎?你問我。來不及呢,光是驚嘆就來不及,我說。





  於是我們有了九五年的李棟山之旅,為盛夏的英仙座流星雨,為許一個當年來不及許的心願。為過往,也為未來。











  W開著逾齡的老爺車,載我們走過顛簸的碎石子路,深入李棟山區。五個人,再加上我們的行李、帳篷、望遠鏡,把一輛車子塞得滿滿。山風襲人,吹拂去溽暑所有的煩燥,一陣陣蟬鳴忽遠忽近傳來,更叫人心舒神怡。只是山間雲霧繚繞,沒有忘記初衷的我,不斷問你:這樣的天氣,看得見流星雨嗎?你笑而不答。





  其實我們是無法預知的,就像我們每一次上山,不管事前打了多少通氣象局的電話,夜裏的天氣,總有出人意料之外的時候。於是我們祈禱,祈望老天賞我們一個晴空。





  午後抵達李棟山莊。身為我們的嚮導,元宏熟悉地和莊主聊起天來,莊主說下午的天氣總是有雲的,到了晚間就會放晴了。聽了心情為之大振。將車停放在山莊後,我們將重重的行李──包括水、食物、帳篷、睡袋、望遠鏡、衣物──上肩,準備行至山頂的李棟古堡。那兒正是我們今夜準備紮營觀星的地方。





  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蚊子的襲擊令我們遍體是傷,再加上肩上負重,很累,但山間的蟲聲鳥鳴簡直讓我忘了疲勞的感覺。元宏一路騙著我們上山,只說再五分鐘就到了,過了這麼多這麼多個五分鐘,古堡仍不見蹤影。我笑說不再相信他安慰的話語。





  終於到了。見到古堡的一剎那,我興奮得握緊了你的手。但此時天空也綿綿落起雨來。我仰頭望天,天色昏暗,烏雲滿布,雨水滴滴答答落到了臉上。心裏想著莊主的話,這樣壞的天氣,真的會有轉晴的可能嗎?





  雨落了我們滿身,只好穿上了雨衣工作。有好多工作得作,帳蓬得搭,柴火得燒,晚餐得煮……。天色晚了,更冷,我們只好加快了腳步。柴都是濕了的,元宏卻安慰我們,火是一定升得起來的。我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自信滿滿的保証,只有照著他教的方法,用小刀一枝一枝削去樹皮,再小心翼翼地用雨衣護著。





  手都冰僵了,我握住你的手,心裏有疼惜。看見你趴在地上,用力吹著營火,抬起頭來,臉上卻都是灰,我笑著為你抹去,心裏除了疼惜,卻還有更多的驕傲。男孩啊,我驕傲看到你們工作的模樣,堅定、而勇敢。





  升好了火,你們還忙著搭帳蓬、砍柴,我為你們煮好了麵,熱騰騰的,招呼你們來吃。這是我惟一能為你們做的了。麵煮得不好,你們卻還是將就的吃了。至少是熱的,熱氣在我們之間緩緩上升,在雨水的縫隙裏頭飄散,我透過霧氣看著你們的臉,有雨,或者也有汗。





  吃完了,你們又去砍樹找柴,我守著火光,聆聽你們在不遠的森林裏的笑語,和篤篤的砍樹聲。天上已經不再落雨,可也沒有星子的蹤跡,濃濃重重的雲層,固執地守著天的每個角落。但我已不再盼望流星了,心中只盼你們平安回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守著一個家,一個如此簡陋卻如此溫暖的家。轉頭看看這古堡,觀星夜裏常有的寂寥,卻是觀星夜裏不曾有過的溫馨。





  你們帶著柴回來了,我撲上你的懷裏。你和元宏把火升得更旺,於是我們圍著火光坐下來。靜靜的,沒有人說話,森林裏有蟲聲微鳴,燒柴的聲音嗶嗶作響,火光把我們的臉全都映得通紅。突然月光從雲的縫隙裏面灑了下來,淡黃色的光芒,剎時間籠罩了這片土地,一隻角梟從樹林深處飛來,停佇在古堡牆頭,身形被月光勾出了淡淡的影子。我們只是盯著牠看,覺得牠像是森林裏來的精靈,來此陪伴我們渡過這一個暗夜。突然,我發現自己不再那麼在乎流星雨了。只要我們在一起,天晴也好,天雨也罷,大自然各有其美。



  妳看,這雲好美。你說。

  沒有星子的流星雨夜,竟也如此美麗。













  一直等到夜半,天上的雲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我們鑽進帳篷。睡得並不很好,在睡袋裏淺淺地翻身,冷,從腳底直竄上心頭,心裏還惦念著那隻伴了我們大半夜的角梟。





  清晨,元宏鑽出帳篷的時候,我也便驚醒過來。天色還是暗的,我將自己全付武裝包裹起來,跟著爬出營帳。此刻的氣溫,比夜半的時候還要低,我從背包裏摸出一塊巧克力,分了一半給元宏。他拉著我上了古堡的牆,站在昨夜角梟站的地方,望向遠遠的天邊。天上仍然有雲,看來整夜未曾晴過,而英仙已經西沉,流星雨已經走過。





  你也跟著爬出帳來,我拉你攀上了牆頭。東方天色正逐漸泛白。不多時,愈來愈強烈的光線將聚會了一夜的厚厚積雲,驅趕在側,天色由黑,而藍,而綠而橙,最後混成一種無法形容的光線和顏色,又漸漸暈染開來。我們就這樣牽著手站在高處,看著太陽升起,破雲而出,終於普照大地。在陽光的照耀下,腳底下的風景也逐漸明朗起來,一望無際,昨夜來不及看的綿延山勢,在此清晨曙光之下,顯得格外秀麗。元宏跳下牆來,帶我們去看一等三角點,又告訴我們說,此古堡乃當年尖石鄉泰雅原住民抗日遺留下的戰場古蹟。原來我們昨日是在戰場上夜宿呢,我對你說。





  收拾行裝準備下山,行前依依不捨地在古堡前照了張相。你扛起一夜沒用的望遠鏡,領頭踏上歸途,而我,看著逐漸晴朗起來的天空,心裏卻沒有半點埋怨。數流星的心願,我曾經實現過,而這樣一個夜宿落雨古戰場的機會,卻是難得才得到的呢。至於許願,再等明年罷。明年的英仙座、雙子座流星雨,或者一九九八年預測會如雨般落下的獅子座流星雨,我們一定要找一片晴空萬里的好山好水,將今年的願也一起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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