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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會記得的罷?記得那年我們去草嶺,面海的涼亭,我們遠眺漆黑的大洋,洋面有燈火點點,像是繁星烙下的影子。於是我們在長草漫野之間歌唱。





  會有人聽見我們的歌聲嗎?我還記得妳這樣問。

轉頭看妳,做了一個「管他去呢」的表情。在此荒野之間,若是真有什麼聽得見我們,也怕是些「不可云」了罷。





  倒是有好些螢火蟲,在遠方的草叢間閃動。我向妳說起海小螢火蟲的故事。一時之間,天上地下、海面林間……全都了星星的遊樂場。這樣如同童話故般的奇景,妳怎麼也能夠忘了呢?






  那是妳第一次同我們去觀星,去的是我也從來沒走過的草嶺古道。夏天正要開始,嘶嘶的蟬聲將風從海上趕來,補齊夏季的缺角。完成大考正愁無處放鬆的妳,答應了我熱情的邀約,展開妳的第一次觀星之旅。火車隆隆,窗外風景搭軋搭軋響過,雪色的卷雲,被海風吹毛了髮尾。妳細細地將髮線分際、繫好。我笑妳說,北海岸的風可大著呢!現在綁好了的辮子,還不是一下子就又吹亂了?妳不理我,從背包裏找出兩個髮夾,再將瀏海緊緊夾住。





  當鐵軌愈行近海,我們為那碧海藍天歡呼起來,不顧車內其他旅客的眼光。我對妳說起走過的北濱,妳則笑談聽潮的暗夜。那時候,我們好親近,是不?就像海和天,雖有交界有分別,眼前卻是無垠的碧藍共一色。



  在大里下了車。一陣帶著鹹味的空氣撲面吹來,隱約還像是挾著浪花的。我領頭往海的方向奔去,龜山島被天空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妳和我爭辯著龜之頭尾的方向,男孩們揹著重重的儀器,不時催促我們前進的腳步。可怎能促步而行呢?當面對這樣一片的蔚藍海洋?怎樣捨得,又怎麼遺棄?





  從大里后天宮拾級而上,在廟口略作休息。廟口下方一尊題著「蘭陽第一勝景」的大石,據說是何應欽將軍親筆,為此海山交融之景,更添磅礡之勢。我們慢步而上,找到主殿,拉著妳合掌拜了一拜,祐我們今夜平安。我雖未必信這些神鬼之事,卻極喜歡香煙繚繞下的莊嚴安詳,何況,今夜,我們可是要在山中度過的呢。求個心安也好罷,妳淡淡的說。





  宮外小販不少,我倆一攤一攤逛去,感覺像是回到了兒時的碧潭。男孩們在一個小攤子旁聚成了一圈,吆喝我們過去吃。我們便也捧起了熱騰騰的米粉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每天都可以吃到的東西,此刻嚐來卻別有一番風味。是混入了蘭陽的純樸,或是淌進了北海的高闊呢?怕是沒人能解的疑問罷。





  從廟旁拾階而上,真正走入草嶺古道。此古道從台北縣貢寮鄉遠望坑延伸至宜蘭縣頭城鎮大里,途經兩縣分界的山嶺-草嶺,所以被稱做草嶺古道。緩步走著,一面聽妳談起這條古道之於蘭陽平原開拓史的重要性,一面踏著石板懷想先人胼手胝足的開路墾荒。這樣一條湮沒在長草山頭之間的羊腸小徑,真的是人們一步一步踩出來,再運來一塊一塊石板舖成的嗎?





  一路上攀,龜山島忽前忽後地在眼前閃動,我們不再說話,改用呼吸和喘氣代替交會的語言和眼神。汗,從背上緩緩滑落,也有從額角順勢淌下的,隨即被自己的步子踩碎了,札入土中。啊,這泥土必然是帶著鹹味的吧,順著汗毛落下的,疊著被海風刮來的,還有歲月搜集而至的。鹽的結晶,若能親手揭下,該會看見什麼?是懷著冒險心情的墾者,還是風塵僕僕的商賈或腳夫?或者是今日遊客絡繹而來乘興而去的足印呢?





  往事,故者。再也回不來的心緒,譜成一曲無關風花雪月的長吟,在此長草朔風之中,低迴不止。





  一陣迂迴爬坡之後,轉眼已至虎字碑。我們擠到人群裏面去看。傳說此碑是清同治年間台灣總兵劉明燈所提,因為草嶺山頂常有大風,疾風勁草中常有山魔作怪,劉明燈行軍至此,提此偌大「虎」字以鎮山魔,乃取易經「雲從龍,風從虎 ,聖人作而萬物」之意。妳讀了碑文說明,轉頭對我說:有此此虎碑鎮山,我們今晚該會有個平安夜罷?





  再行不遠即登上觀景亭,我們此行的終點,今夜的觀星處。妳和我爬上高亭,海便在腳下舖成了一張長氈。夏日午後的積雲,紛紛落落地投下了影子。風大,瞬間吹乾妳我身上膩人的汗漬,男孩面海任風吹揚衣衫,大喊著「快哉此風」,我則想起那年我們一起朗誦的詩句:「我是一支站定的旌旗,收留四面四方的野風」。妳大笑起來,撥弄著終究被風吹散了的髮,接繼我未完成的詩句:「我是夜空獨燦的天狼,等待天空地闊的過客」……。





  初夏的夜,天狼卻不是主角。牛郎織女隔著看不見的銀河相望,天鵝姿意展翔,我指著繁星點點對妳說著,男孩們則架起了望遠鏡,指向黑漆的天際。天色並不十分晴,雲不經意流過,又散去,我們只能尋著空隙和天空約會。我用北斗的開陽考驗妳的視力,又找來雙筒教妳看天琴座黃藍相伴的雙星。我最愛的雙星。妳問何以他們得永世相伴,牛郎織女卻註定分離?唉,真傻呀,是沒有答案的問題罷,只是宿命如此,正如絳珠仙草要用一生的淚才還得盡情債,而三生石非得落髮出世才看得清人間。星昇月落,雲湧風起,這其中的道理,又豈是言語,甚或科學可以說得清楚的呢?





  風,隨著夜色沉降,歇息了。大海上卻仍有點點漁火,一如夜空上墜墜星子。猛然回頭,見草叢間亦有星星晃動。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定睛再看,可不正是微動的閃光嗎?雖然很弱很輕,但確定是真正存在那裏亮著的。妳也見著了,喊著螢火蟲,把所有人都引來了。大伙屏息不語,只是併肩望著那流螢閃動,我嘗試跟著一個光點穿梭,卻是一會兒就亂了,再試一次,牠卻到了空間上某一個點之後就不再發光了。是跟蹤的眼光也會被牠敏銳地發覺嗎?妳說,笨死了,一直點著燈多累呀,也是要休息的罷。又說,好像星星喲,像是草叢裏的星星,像是星星的遊樂園,像是用生命的火不停燃燒的星星。





  真正的星星也是一直用生命在燃燒的呢,我很想這樣對妳說,卻有種薄涼淒美的情緒從心口瀰漫開了。竟然開不了口。即使連星星也不是永恒的呢,所以世間沒有真正永恒的事情囉。我知道如果妳聽了會下這樣的結論,而這樣的結語令人無端憂傷。





  然後妳在亭子的涼椅躺下,面對山的方向,望著流螢紛飛,裹著外套沉沉地睡去。我步向涼亭的另一個方向,望沒有光害的天空,望彷彿沒有波濤的大海。忽然一顆流星劃過飛馬的身體墜到海裏,融化在無聲的黑色裏。





  這些事情妳都遺忘了吧?正如過夜的流螢。

  而我也再沒有去過草嶺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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