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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Orleans



  兩夜一天的紐奧良,只能稱得上是走馬看花。即便只是如此,離開的此刻,我仍然感到一股搖晃的欲望。那搖晃的暈眩感是視覺上的、是味覺上的、更是肢體上的,好像波本街上夜夜不息的燈紅酒綠,好像密西西比河滾滾南去的黃沙黃水,當然,更像Preservation Hall的恍若昨日。






  紐奧良,這個位於路易西安娜州、密西西比河出口的美國城市,是爵士音樂的發源地,是歐陸殖民文化的遺族,它的嘉年華會(Mardi Gras)更是瘋狂得年年教人驚艷,但這些並不是這個南方城市對我的主要吸引力。自從幾年前讀了西蒙波娃的美國遊記之後,我就一直嚮往著紐奧良,這種嚮往是很盲目卻又很實在的──就算我已經忘記西蒙波娃究竟寫過些什麼,去紐奧良時又做過些什麼,那種印象卻時時提醒著我,關於這個遙遠城市的存在。



  終於我來到了紐奧良。





  來到紐奧良當然不能錯過波本街,尤其是夜裏的波本街,那是紙醉金迷的成人世界。長而窄的街道,兩旁的法式小樓吊滿了霓虹,虹光流轉,擺動以誘惑的身段。騎樓底下就是酒舖,啤酒雞尾酒裝在廉價的塑膠容器裏,像可口可樂一般出售。脫衣酒吧隨處林立,穿著惹火的金髮姑娘站在紅磚道上媚眼嬌笑,堆擠在二樓陽台的酒客,丟下一串串的彩色珠鍊,慫恿著大街上半醉的女孩裸露,她露出乳房,戴上珠鍊,一陣喧嘩掌聲。性和酒精,在這夜夜昇歌的波本街上,標價或者不標價地兜售。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可供辨識的面貌,也失去了擁抱的介線。我細看街上,觀光客佔滿了整條街,人們來這裏追求的,是放縱的享樂,更是不羈的慾望。



  當然,非色情的酒吧也很多,爵士搖滾藍調靈魂從敞開的門窗裏火辣出場,人們在摩肩擦踵的舞池裏扭動身軀,或者三三兩兩靜坐著品嚐心情。這兒原本是音樂的天堂。在波本街上,酒精麻醉現實,性和音樂衝擊寂寞的浪潮。你可以挑一家瘋狂的搖滾酒吧,狂飲亂舞,也可以選一家安靜的小店,獨坐聽黑人女歌手飆一曲藍調。當然,你也可以選一家最狂野的,好好放縱一夜。來到夜的紐奧良,得把平常的價值觀都放下,才能體會她那狂歡的性靈。





  可是,就在波本街角,也存在著這樣的地方。八點不到,我們在Preservation Hall前面隨著人群排起了隊伍。這幢破舊得像是隨時要倒塌的老屋,卻是爵士音樂的聖殿,這裏既不提供任何餐點,更沒有赤男裸女;這裏不販賣性,也不販賣矯情的娛樂。這裏唯有爵士。這些我都知道,可是當我抱著朝聖的心情,繳了門票八元進入這間屋子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Preservation Hall,典藏廳,這屋子所保存的,並不僅僅是爵士本身,它所典藏的竟是時光──同樣昏黃的燈光,同樣斑駁的樂器,甚至,看起來同樣蒼桑的樂手,像是百年來沒有改變過地被保存著。三排長板凳,肩靠著肩地坐滿了人,像我們一樣沒有座位坐的,便踵貼著踵站著,一小間房子裏湧進了一二百人,連呼吸都窒滯起來。可是當音樂奏起的一剎那,大家同時忘記了關於呼吸的事。僅剩了音樂,僅剩了音樂,那麼即興的、卻又嫻熟的音樂。一支小喇叭,一支伸縮號,一支黑管,一支大提琴,一支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鋼琴和鼓,偶爾配上那年邁的小喇叭手滄涼曠厚的聲音。這才發現,爵士是故事的表現,這裏的每一個樂手和每一支歌同樣充滿了故事,這些故事讓從來不是爵士樂迷的我們也萬分陶醉。



  因為陶醉,我們竟然在這人多得令人窒息寸步不能移的昏黃房間裏,一站就站了兩個多小時。走出Preservation Hall(典藏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波本街上歡樂眩目依舊,恍惚以為自己是穿越百年時空的旅人。路易阿姆斯壯已死,但爵士不亡





  爵士不亡,這個論調在紐奧良的任一個街角體現著。並不需要來到典藏廳,只需身在紐奧良,白天夜晚,或者冷清或者狂野的街上,總可以見到吹奏音樂的街頭藝人,他們或者三兩成群,或者踽踽獨行,以不同的形式和不同的節奏,重覆追索著靈魂底層的聲音。那曾是棉花田中黑奴的抒發,曾是阿姆斯壯的壯志高歌,那也曾經是,我們每一個人心裏都有過的波濤。我想,這裏的街頭表演水準之高,應該是世界首屈一指的了吧。





  白天的波本街,回復成寧靜模樣,剩了滿地的酒杯和珠鍊。沿著Royal Street 走到大河邊,花三塊錢吃Café du Monde 的法式甜甜圈配香香濃濃的咖啡,再從密西西比河畔散步回來,停下來聽黑人樂手一把吉他一張喉地唱歌,心情很悠閒。夜裏那過度濃稠的感覺一掃而空,我想像著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和哈克,在大河畔黑樹林裏冒險的模樣;我想像著遠離家鄉終日辛苦工作非洲黑奴,周日聚集傑克森廣場暢意歌唱舞蹈而蘊育出來的爵士;我想像著嘉年華會時候,整個紐奧良淪陷的派對氣氛;我想像著這個印第安人住過、法國人西班牙人建設過、非洲黑奴血淚經歷過的紐奧良……。





  一直要到離開紐奧良的時候,才開始承認自己無能了解她。就好像晚餐時候吃的那一大碗Gumbo(紐奧良特有的海鮮飯),混雜著太多味道。文化是一場不散的薄霧,我站在大霧那頭不頂用心地看進去,霧後面的光影一波一波襲來,模糊但是美麗,盲目但是實在。我想我終於了解一件事情,為什麼記不住西蒙波娃筆下的紐奧良,有些城市本身,就模糊又複雜得無法解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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