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聆詠詠，長大的聲音

２．

我一直注意著水的顏色。



即使在夜晚，視界變成一片漆黑的時候，我仍睜大眼睛企圖辨別海水的藍與黑。但是藍與黑都好，離了密西西比河右岸的最後一盞燈塔，我們的船就換上最華麗的晚宴服，拖曳起鑲滾著白邊的A字裙。這裙好長啊，一路灑到星光遙遠的天邊。



夜晚的黑海，因為這整夜不息的燈光輝煌而顯得格外沉靜。我們吃八點半的晚餐，從前菜吃到甜點，一道一道好細緻，我捨不得不吃，又捨不得大口吃，吃完總是剛好十點鐘。十點鐘的時候我們總牽手走在有風的Deck 5，在那裏看海。海沒有了顏色，我們只能用身體去感覺，她用自己的節奏牽著我們搖擺，裙一掀一掀的，每一掀就引來一陣浪聲，搓摩過船身和我們的心臟。刷，刷，緩慢地前進，像血液的聲音。你則說很像白沙灣的夜，沒有星光又下雨的露營夜。



Deck 5靠近船頭的地方很黑，左右兩翼各有一盞燈射向海面，照亮濺起的水花，和驚起的成群飛魚。膽大的夜晚我們站在無人的黑暗的船頭，張開手想像遠航的滋味。更多時候我膽小地阻止你前進，那裏像是存在著鐵達尼的濫情悲劇。我怕黑，也怕水，不能忍受那種接近死亡的感覺，即使是你擔保也一樣。



但在這艘華美的大船上，那種感覺很稀薄。這裏處處燈火通明，處處有溫暖的食物和蔽所。在黑夜的海上，我們是歌舞昇平的一座島。我並不特別喜歡這奢華，可是卻也因此覺得安全。在這無邊的汪洋上，文明是我們唯一依靠的航海圖。



有時海上有霧，那霧濃得比我們在陸地上見過的任何一場大霧都還要來得絕對。霧我不怕，大霧裏我們一前一後跑上頂層，頂層的還要頂層，有塊小小的天台，名字叫做觀星台，是整艘船上我最喜歡的地方。躺在觀星台的躺椅上，霧滴冰冷冷地掠過臉面，像要在我的睫毛上結霜，我看不見，滿天的星子此刻全都不見，整艘船上突然只剩了我們彼此，相偎取暖的彼此。（而這艘船就是我們此刻全部的世界。）突然一聲霧笛響了，低沉沉地嚇得我跳起來，然後又一聲，再一聲。



抹香鯨聽見了嗎？我們來了。



３．

你預測著大霧過後總有晴空。



我們小小的船艙裏，果然一早就有陽光透進來。我們興奮異常地從被窩裏爬起來，從那小並且被高浪刮花的厚重窗口向外望去，海色已經變成一片清蔚。



快，快。我催促你早晨漱洗，為著去看那新生的南方海域。



於是我們換下北方的毛衣與外套，用裸露的雙臂擁抱初生的藍色嬰孩。她不哭也不鬧，只是掛著溫暖的微笑，她的微笑裏我們也開懷了。這樣的微笑重覆了五個整天，一天比一天更蔚然更美麗，看不膩，像父親和母親不厭其煩地哄著孩子入睡。吃過午飯的下午，風最好的時候，無顧於那些多彩多姿的跳舞和歌唱，像是準備偷吃冰淇淋的孩子，我們偷偷攀上觀星台，拉兩張躺椅肩靠肩腳併腳。然後換我們變做嬰孩，在天和海的搖籃中落入淺眠，這麼淺，這麼淺，只要一朵雲踩過就會醒來，但我們並不惱怒，雲只是好心，提醒著，不要錯過了一生最美的風景。



最美的風景，總在最美的人身邊。